俞和走后,小小的精舍里陷入了一片尴尬。
司马雁怔怔的望着杜半山。这位聪慧过人,性子淡定的司马家女诸葛,少见的露出了女儿家的娇羞神态,那脸颊红扑扑的,一对眸子里满含着水雾,眼神中似乎包含了千百句话,却只紧紧咬着下唇,玉手攥紧了膝上的织锦软毯,一言不发。
杜半山的双眼一直盯着司马雁手里的毯子,堂堂一个行将证得还丹道果的昆仑仙宗真传弟子,竟连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都做不到,胸膛里一团滚烫的气流翻来滚去,怎么吐也吐不尽。
这就是人世间最难捉摸的“情”之一字,对于修道人来讲,其中有缘也有劫,谁也不知道陷进去是福还是祸。佛宗将之视作孽根的一种,尝教弟子挥慧剑斩情丝,管它是福是祸,不去沾染,自然不生烦恼,不惹因果。亦有修士取其相而泯其质,将其中欲念外道演化到极致,生出道家肉鼎采补之术和佛宗的欢喜禅法。
至于其中的万种滋味,唯有被情丝所系的男女,才能体味。
杜半山和司马雁两个人之间隔着的那层窗户纸,被俞和设计戳破,这时谁都不知道要讲什么才好。甚幸房里的司马晟和洛环玉都昏睡不醒,俞和又识趣的遁走了,正好留给他们一段默默交流的时间。
过了良久,精舍的屋门被人轻叩了三声,老康掌柜在门外小声道:“汪昌平已退,我们这边的人手没有折损,现在去料理那小木楼中的三个人,再查明马房因何失火。”
司马雁轻轻一咳,沉声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们自去吧。”
可她说完过了半晌,门外的老康掌柜却并没离开,而是又叩门三声,略有些急切的问道:“小姐可在房中?”
杜半山这才想起来,精舍已被他用灵符镇住,屋里的讲话声音传不出去。他急忙掐诀收了道法,朝司马雁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再说一次。
司马雁微嗔的撇了一眼杜半山,嘴角勾起调皮的笑容,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这才听见门外的老康掌柜等三人快步离去。
杜半山此时是浑身不自在,他重重的叹了口气,朝司马雁一点头道:“师妹保重,师兄走了。你大哥和这女子一刻之后自会醒转。”
说罢也不等司马雁答话,他抬脚一跺,又化作一道黄烟,借土遁而去。
司马雁望着方才杜半山站过的地面,好似少女发小性子一般的撅起了嘴,喃喃的道:“这半山师兄,怎的说走就走?我还想问你要继续在这顺平楼当厨子,还是愿意去我家大宅里,专门给我做饭吃呢。”
又过了一刻,大哥司马晟和洛环玉果然相继醒来。司马晟仗剑四望,可屋里除了他们三人,却再没有半个人影,而洛环玉急急拆开了她的包袱,见里面一个用金纸符箓裹起的小匣子原封未动,她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方才是不是有修道之人来过?”司马晟眉头紧锁,默运玄功行遍周身百窍,又问司马雁和洛环玉道,“你们速速行功自查,看看身上可有何异样?”
司马雁眼珠一转,并未把方才的事情说出来。她和洛环玉一起闭目运功,过了半晌,睁眼摇头道:“一切如常。”
司马晟道:“如此说来,方才那修道人要么与我们是友非敌,要么就是动了什么凡俗中人难以察觉的手脚。以我所猜,这修道之人若不是老二的党羽,就是凉州府供奉阁的人。”
司马雁沉吟了半晌,开口道:“若是二哥的同门,那洛姊姊身边的东西,这时恐怕已经到了老父的手中,可既然东西还在,就说明那人只是来查探究竟。洛姊姊从京城出来,要送东西去给赤胡使者,这事必定瞒不过朝廷的供奉仙师,人家自然会来查验此物是否干系到大雍江山社稷。我猜方才那修道之人,定是供奉阁的执事仙师,人家验过洛姊姊带来的物事,发觉无关大局,便就自行遁走了,修道人不插手凡俗武林琐事,乃是本份。”
司马晟和洛环玉闻言点头,可司马晟还是不放心,对洛环玉道:“环玉,你还是多加小心谨慎些,既然有修道之人现身,那么此事就当真闹得有些大了。单靠我与四妹的力量,也挡不住道门仙师,我们再细细商榷一番,看能否有更好的法子,护你周全。”
洛环玉幽幽的一叹,说道:“让司马大哥费心了。环玉此生多有磨难,若命中注定要死在西北朔城,司马大哥和雁妹妹再辛劳,也不可能替我逆天改命。环玉不敢奢求其他,但愿要死也能死的平平安安,不要再受折磨就好。若环玉殒命于此,还烦劳雁妹妹在我坟头种颗桂花树,让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嗅得到那股甜香。”
一看洛环玉面色凄然,司马晟的心中悲愤,他弹剑朗声道:“环玉你且放心,无论谁要害你,他须得先踏过我司马晟的尸身!”
司马雁肚子里叹气。好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大哥,可你这一番深情,就不能落在别个女子的身上么?转念想到自己的半山师兄,司马四小姐心中却又多了一丝庆幸,还有几分甜蜜。
正这时,门外脚步声由远而近,老康掌柜叩门三响,低声道:“小姐可在,老康有事急禀!”
听老康掌柜的语气急促,司马雁眉毛一挑,开口道:“进来说话!”
司马晟拉开了房门,老康掌柜的侧身进了屋,门外自有秦念娘和老吴头儿留神戒备。
老康掌柜同屋里的三人一一见过了礼,对司马雁道:“四小姐,我方才同念娘、老吴去小木楼拿人,可却遇到件蹊跷的事情。”
“什么蹊跷事?”司马雁有些诧异,老康纵横江湖几十年,可谓见多识广,他都说蹊跷,那可就真的有些古怪了。
老康掌柜定了定神,说道:“我们三个料理了那从小木楼里出来的唐家两兄弟和五个拿刀的粗人,将他们打昏之后,封住了周身穴道,捆到地下暗室里面,听候小姐发落。然后就去小木楼,想擒住剩下的两个汉子和那唐家唐砺。可到了小木楼下面,起初还能听见楼里有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但等我们三个摸上了楼,冲进了他们住的屋子,就见那屋子里面的情形很是古怪。屋里看不到人,可偏偏却有几道诡异的人影被油灯的光亮映在了墙上,不住的晃动。我们三个站在客房门口,也都分明察觉到,这屋里面似乎有人在来回走动,但屋子根本就看不到人,只有那几道影子在晃来晃去。”
“什么?只有影子没有人?”司马晟和洛环玉听老康掌柜这么一说,登时觉得毛骨悚然,两人的脸色都发白了。他们想象得出客房里那种匪夷所思的怪状: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有黑漆漆的人影在扭动着,但油灯边上却是空荡荡,并未站着活人。
就连已经算是半个修道之人的司马雁,都觉得老康描述的情形有些可怖。生人必有影子,在传说中,只有阴魂鬼物显化出来的人形,是不会被灯光映出影子来的。可老康说那小木楼的客房中只见影子不见人形,这却又是什么道理?那客房中究竟是有何物在走动?
她急急的追问道:“之后又怎样?”
老康长吸了口气,让自己尽可能的平静下来,他凝神回忆道:“当时我们三个都无法相信自己目中所见,呆立在唐砺住的那间客房门口,一步也挪不开来。那屋中的古怪物事好像发现了我们站在门外,就看屋里的灯光一暗,我们三个都感觉到有一股冷森森的风从屋里吹出来,扑得窗棂子哗哗直响,似乎有数个看不见的人从我们身边挤了过去。然后这屋子里,就又一切如常了。我们再去查探那两个莽汉住的客房,发现门窗都是从里面插上的,油灯亮着,桌边的椅垫子上还留着几分热乎劲儿,但那屋子里面,也是空无一人。”
老康掌柜的说完,小小的精舍里面,似乎一下子变得寒冷了很多。司马晟下意识的拿眼神四处观望,洛环玉抱紧了膝上的毯子,美眸中充满了惊恐。
司马雁沉吟了半晌,皱眉道:“照你说的这情形,或许是修道之人施展了什么法术,掳走了小木屋里的人。”
老康掌柜应道:“我们三个也是这般猜测。念娘说,曾听闻蜀地道门中有一种‘五鬼搬运术’,可使唤阴鬼,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将重物从一处挪到另一处。或许正是道门仙师施展了法术,才会显得如此怪异。”
司马雁道:“我却不懂道门仙师掳走那小木楼中的三个凡俗武林中人,是有何用意。”
“小姐,这离奇消失的可不单单是那小木屋中的三个人。”老康掌柜迟疑了一下,又沉声说道,“之后我们觉得古怪,便再返回地下暗室去查探,发现被打昏的七个人也全都不见了踪影,而那通向暗室的甬道里积满灰尘,也未找到除开我们三人之外的足印。紧接着我们还到过前面酒楼大堂,发现铁匠老郑等人尽都喝得醉死,摊在地上酣睡不醒。连六顺子和小杜也不知道怎么的,全躺在后厨灶边昏睡。我拿凉水泼醒了他们两人问过,他们都说不知怎的,突然就觉得一股倦意升起,头昏眼花,周身无力,然后就没了知觉。而原本在大堂里照应老郑铁匠的小俞子,却也莫名其妙的不见了人影,四处找遍了都找不着他。”
司马雁一听,原来自家师兄并未就此离去,而是继续扮作厨师小杜,这令她暗暗放下心来。既然半山师兄没有传来警讯,那这些人被掳走,多半他是知道内情的,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半山师兄亲自出手,施展昆仑神通,替她把这些人尽数送出了朔城。
只是为什么连小俞子都不见了?莫非这个小俞子身上,也藏着什么古怪的隐情,却被半山师兄查知,一并料理了?这事还待找个机会,问一问半山师兄。还有刚才那个同师兄讲话的黑袍仙师,似乎是一位道门前辈,此人是何身份来历,为何现身于此,也得问个明白。
见司马雁低头沉思不语,屋子里的其他人也不说话。司马晟拨了拨墙角的壁炉,添了一捧银丝木炭进去,炉火转旺,让这精舍中更加暖和了一些,稍减了围绕在众人身边的那股子阴冷气氛。
这是洛环玉来到西北朔城的第一个夜晚。
一场预料之中的纷乱刚刚平息,当精舍中的人们,还猜测这意料之外的结局究竟有何玄机之时,前面顺平楼的大门外,却突然驶来了一辆挂着赤胡国旗帜的骆驼车。
庞大车厢好似一座架在轮子上的小宫殿,里面足以让六个人舒舒服服躺卧。车厢外面的装饰极其华贵,带着浓浓异域风情,不过那厢檐四角挂的长明风灯,却是中原巧匠的得意作品,琉璃灯罩之中装的并非是清油,而是镶嵌成柱的夜明珠。八匹精壮的白骆驼拉车,就连那骆驼的身上,全都挂满了华美的银质饰品。
两个壮硕的车夫跳下车架,也不管那“客满”的牌匾,抡拳就朝门上擂去,那“哐哐哐”的砸门声,和蛮横无礼的叫喊声,在这半夜里显得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