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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曲城位处大陆西南,紧临曲渊海,从地理位置上来分析,这个地方应该是亚热带海洋气候,可是西曲城却很明显地颠覆了这个常理。每年冬天的时候,从曲渊海上吹过来的寒流,会将西曲城的气温从十几度直接拖到零下几度甚至十几度。由于西曲城的空气湿润、水分充足,所以每一次的降温,伴随着的必定是一场大雪,漫山遍野,一片素银。
这种寒流是断续性的,每一阵寒流的持续时间不长,长则三五天,短则二三天。当寒流退去的时候,气温又会迅速地回升到十几度,积雪迅速消融,一片春光灿烂的美好景象。而当下次寒流光临的时候,气温又会瞬间降至零下。
这种诡异的气候从每年十一月下旬开始,至十二月底结束,持续一个多月,覆盖范围是整个曲真国的西海岸。
零下十几度当然比不上大陆东北的酷寒,但要命的是这种忽上忽下的气温变化,对动物、植物、以及人类都是一种摧残。整个曲真国的西海岸,植被与别处迥然不同,每到秋末,这些在夏天形态各异的植物无一例外地都会换上细长的树叶,仿佛瞬间从阔叶林变成了针叶林。
西曲城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从十一月二十五的清晨一直下到二十六日凌晨四点,积雪没过了人的膝盖,整个西曲城一眼看过去,全是白色。
银妆素裹是西曲城独有的美景,在许多文人墨客和旅行家口中,这种美景是老天的恩赐,视觉的盛宴。
然而这场雪对于此时的巫马夕来说,却是一场灾难。
他的伤势极为严重,尤其是左臂断折处。本来这种伤势他自己有能力处理,但是这场大雪将他所需要的草药全部覆盖了,这让他的医术成为了无米之炊。而且,他没钱,这意味着没有能力去购买药材。
如今断臂处已经被接正并固定好,用一根布带吊在胸前。但没有药材的辅助,天知道厚重包扎下的伤口会朝着怎样的趋势发展。
从昨天晚上开始,巫马夕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左手小臂的发热,这是发炎的征兆。脑袋也有一些昏昏沉沉,这是发烧的征兆。这种征兆,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的严重,到了早上,他的身体已经疲乏得很难站稳了。
身体的不适还能承受,但是金币被人打劫,就像是心灵被人掏空一般,空洞得受不了。
那条蛇皮腰带是曾祖父传下来的宝贝,有了这条蛇带的护佑,巫马夕这些年三次遭遇山贼,从来没吃过一个金币以上的亏。
这次是全赔进去了。
三百五十枚金币,只换回来这么一枚莫名其妙的小石条。
巫马夕蜷缩在一座破败房间的屋檐下,摩挲着这根手指粗细的小石条。
它色呈紫色,晶莹诱人,跟紫玉一般,看颜色和质地,像妓馆中常用的春三石,但石条上刻的却并不是春三石常刻的“闺中趣”、“枕上春”之类艳词,而是用非常古拙的篆体,刻着“夏夜萤语”四个小字。
仅从外形来看,巫马夕判断不出这是什么,但是这是自己三百五十枚金币换来的唯一收获,虽然没发现有什么用处,但是仍然将它留了下来。
他将裹在身上的兽皮紧了紧,面朝着东方,沐浴着这久违的阳光。
金色的阳光照在满城的积雪上边,散发出的光芒,让人目眩神迷。这个画面叫做西曲晨妆,被誉为曲真十景之首。然而这种美景,巫马夕却根本没有能力消受,他能做的,只是尽量找一些向阳背风的地方,为自己保存身体内的每一分热量。
纵使这座城市再风景如画,他也不希望成为自己的坟墓。
雪已经停了,暖风很快会再次光临这座城市,而自己的生机,将伴随着暖风一起来临。
街上已经有了一些晨起的人们,美丽的积雪和明媚的阳光给了人们明媚的心情。
著名唱叙诗人吕舍曾说,西曲城的人是狂野恣肆的,生活放纵而毫无节制,就像每一天都在过世界末日。
西曲晨妆的美景冲淡了几分世界末日式的放纵,却给了人们一种末日重生般的狂欢。也许西曲城的人们,只有在这样美丽的清晨,笑声才是自然美丽的,而不会像老鸮夜号那样夸张诡异。
但是仍然有不和谐,一个醉汉提着酒瓶从街头走来,走过半条街之后歪歪斜斜地朝着街边的一堵断墙走去。巫马夕以为他是酒醉失去了方向感,结果不是。那醉汉走到墙根,一手扶墙,一手掏出家伙便开始撒尿。
在醉汉离开十几分钟之后,街头青雀栈大门开启,从里边走出来一位美丽的女孩。她穿着白色的裘皮大衣,戴着白色的裘皮帽子,用双手捂住鼻子与嘴巴,整个人站在那里,便似乎与这西曲晨妆的美景融为了一体。积雪映出了她的面容,白净无瑕中透出淡淡的粉红,比泛着七彩光芒的雪景还要美。
虽然她穿着厚实的裘皮,但腰肢线条仍然显示出她身材的纤细与秀美,在她迈着细步向街中走来时,巫马夕留意到她穿着粉红色小皮靴的小腿如小鹿一般轻灵,而身后留下的一串脚印,便如朵朵莲花。
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串铃铛,一路走来,叮叮铛铛响个不停。
在整个大陆西南地区,穿衣的风格都比较注重饰物,尤其是女孩,全身上下七零八碎的,迎风一站,就是一串人形风铃。这个女孩只是手上戴一串铃铛,已经算是比较简洁的了。
她的脸上是挂着淡淡笑意的,只是不知道她的笑容是因为什么而如此美好。
当她看到巫马夕的时候明显吃了一惊。半躺在街边屋檐下的巫马夕形容惨淡、脸色灰败,全身上下凌乱不堪,一条断臂挂在胸前,整个人看上去狼狈邋遢,与这清晨的美景格格不入。
女孩有片刻的犹豫,随后便向着巫马夕走了过来,只是脸上已经有了几分红意,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害羞的女孩。
她在巫马夕身前蹲下来,轻柔的声音之中似乎带着一丝微颤,“你……受伤了么?”
巫马夕并没有回答,因为发烧而有些酸涩的眼睛看着那位女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女孩的头发透着淡淡的金色,在阳光下像是透明一般,这一丝微不可察的美丽捕捉了巫马夕虚弱的目光。
女孩伸出漂亮的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巫马夕的表情仍然没有任何变化,连眼睛也未曾眨一下,好似石雕一般。
女孩轻抿了一下唇,随即双手在胸前连续做出几个漂亮手诀,伴随着一串悦耳的铃声。根据经验,巫马夕知道,她这是在编织意境。
意境编织对于节奏的要求非常严格,这对于初学者来说,是一个极难跨过的瓶颈。于是,一千六百年前,境学先贤竺凡便提出用口诀与手诀的方法来辅助。
这个方法非常有效,让初学者入门变得更加容易。但是在境修界,一直都提倡无诀织境。诀只是初学意境时候的辅助,熟练者基本都会抛开诀的帮助。
就譬如巫马夕,十几年来一个赶尸咒用得炉火纯青,根本就不用什么手诀或是口诀。
女孩手诀刚一捏完,巫马夕便感觉到好像有一股东西在体内流过,就好像洗澡时水流在身上冲刷一样,只不过水流只能冲刷人的体表,这股东西却好像荡涤了人的五脏六腑。
巫马夕不知道这个意境对自己做了些什么,微微变了颜色,盯着女孩的双眼。
女孩并没有发现巫马夕神色的变化,却被巫马夕体内的伤势吓得有些神情慌乱,“哎呀,你伤得这么重啊?”
巫马夕放下心来,这女孩编织的应该是一个探测意境。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倒好像女孩这句话说的并不是他。
女孩一阵慌乱之后神情宁定下来,又开始捏手诀编织意境。这次的意境比较复杂,手诀捏了半天也没完,从女孩的神色来看,她编织这个意境显然是比较吃力的。
巫马夕看得出来她对自己没有恶意,只是淡淡地看着她编织意境,并不打断。
女孩的手诀终于捏完了最后一个变化,用手一指巫马夕,巫马夕顿时便感觉到精神一振,全身的细胞似乎瞬间全部活跃起来了,疲惫一扫而空,器官都焕发了活力。
女孩还有些遗憾,轻声道:“可惜我只会木棉传香,要是学会了长明灯的话,肯定能把你的伤治好。”
女孩所说的长明灯在蓝若谷的《图说意境》上有简单介绍,境士阶段巫咒境修的终极治疗手段,传说是“长明灯不灭,气断命不休”。
像长明灯这样子出类拔萃的意境,向来都是秘传,一般人根本就无法接触得到,而这个女孩能够学到这个意境,想来也是名门之后了。
巫马夕有些羡慕,甚至是嫉妒。自己努力了十二年,为的便是上一个最不起眼的意境学院,然而截止到昨晚为止,这个梦想便算是完全破碎了。
世间的不公就是这么的深刻,像是最深的天堑,让人无法跨越。
“伤得这么重,为什么不去医馆呢?”女孩声音轻柔地问道。
听到这话,巫马夕对于她的好意突然有些抗拒。
伤成这样,谁不想躺在医馆里,但是那只是有钱人的福利。像她这样子锦衣玉食的女孩,根本就无法理解穷人的无奈,生病受伤时,死撑才是穷人的第一选择。巫马夕也知道她不是故意讽刺,只是心中仍像是针扎一般,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皮不说话。
女孩还要再劝,就听到左侧传来一个清丽的女声:“如意,你这个死妮子,出来怎么也不叫上我?”
转过头去,就看到一位粉红衣衫的女孩正向着此处小跑过来,而在她身后不远处,跟着一位丰神俊朗的翩翩公子,那位公子笑容含蓄,矜持的脚步颇有些跟不上身前少女的轻灵。
那个女孩很快也来到了巫马夕的身前。
若说那位叫如意的女孩是一朵柔弱清丽的水仙,那么后来的这位女孩便如一朵娇艳无限的映日桃花。
可惜的是,两位大美女站在身前不到三尺,巫马夕却连眼帘都懒得抬一下。
那个女孩拉住了如意的左手,责怪道:“说好了今天一起去青巫塔看雪景的,为什么不叫我?”
如意的话语中有些委屈,道:“薇薇姐,我明明一早就叫你了,可是你说要睡觉啊!”
“有吗?”薇薇脸上有些疑惑,随即便开始胡搅蛮缠,“哎呀我不管了,反正就是你的错了。赶紧走,等下雪化了就看不到了。”说完拉着如意便要离去。
如意拗不过她,随着她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对着巫马夕道:“那个……,你的伤很重,记得等下一定要去医馆哦,要不然会很麻烦的。”怎样称呼巫马夕,对她来说是一件很困扰的事情。
巫马夕懒得回话,将头转向另一边,眼帘抬处,却正好看到那个公子站在雪地里,看着两女的背影苦笑。
巫马夕收回目光,垂下眼帘静坐,不多时感觉到有人走到了自己身前,巫马夕也懒得睁眼,只是用听觉探察那个人的动静,直到一起微弱的“叮”声响起。
这是金币的声音,巫马夕很熟悉,他有些疑惑地睁开双眼,就见那位青年公子的脸离自己不到两尺,脸上带着善意的微笑。
青年公子将手中的金币放在巫马夕手中,语气温和地道:“朋友,你的伤还是应该去医馆看看,要不然会很麻烦的。”
巫马夕有一瞬间的愣神,等他反应过来时,那位公子已经起身准备离去了,还特地给巫马夕留下了一个平和的微笑。
不用看就知道,手中的金币应该有十多枚,数额不小。
巫马夕有些抗拒这种帮助,只是思考再三并没有出言拒绝。无论如何,这十几枚金币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确实很重要。若是没有这些钱,他的生存都很困难。
只是他的心情仍然很矛盾。
他并不是没有接受过别人的钱币,除了赶尸人的主业之外,他的副业多得很,乞讨也是其中一项。只是今天的些金币,似乎与那些乞讨来的有些不太一样。这钱,比偷来的还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