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翎不知睡了多久,其实她觉得自己已经醒了,只是睁不开眼睛,然而虽然无法睁眼,却能看到帐子里是满满的人。
无论是苏穆风还是宇文玄铮,都面色沉重,有一角冰色隐于人群中,想必是清宁王,因为旁边就是一身花里胡哨的宇文玄瑞,依然摇着他四季都不肯放下的扇子,依然时不时的就抚一下油光光的鬓角,却不复往日的嬉笑,而是满脸凝重。
遍观周围,连襄王都忿忿不平的守在那,却单单不见宇文玄朗……
她好像可以在帐子中随意行走,虽是人满为患,却又撞不到任何人,这种轻飘飘的感觉很是令人欣喜惬意。她又可以随意观察每一个人,他们却似乎看不到她,着实有趣。
她循着那一角冰色挤进去……
却不是宇文玄逸。
她很奇怪,好像所有重要人物都到场了,为什么单单少了他?
帐帘缝隙处透出一丝光亮,明媚的边缘仿佛萦着层淡淡的烟。
出去看看的想法只不过略略的转了转,就已经置身帐外。
正在惊异这种神奇,却见一身冰色长袍的宇文玄逸背对着她立在前方。
袍摆翻飞,敞袖飘举,发梢及鬓间的散发轻轻飘舞,看去竟不似尘世中人,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然而却又是那般沮丧,虽然他站得笔直,身姿秀颀如修竹,却好像失了往日的灵性,失了惯常那颠倒众生的魅惑。虽然她站在他的身后,却能感到他只定定的盯着天地交接之处,目光飘忽,眼底一片空茫。
这样的他莫名的令人心痛,仿佛是一个迷路的孩子,不知何去何从,甚至有万念俱灰之意无限蔓延。
她想要上前安慰他,他却好像觉察到身后有人,猛的转过了身……
夕阳的余晖铺在他的身后,为那冰色镀了层金边,极为惊艳,却令她一时难以看清他的神色。而且也没有给她看清的时间,因为她听到帐中传来一个声音……“煜王”……
只是一瞬间,她已身处帐中,然而奇怪的是,竟直接躺在床上,床边坐着皇上,正一瞬不错的看着她,面无表情,眸色深沉。
她依然无法睁眼,却依然可看见一切,而这一路穿行而来,冲碎了的零零散散的话语拼凑起来的是……行刺禁卫是煜王推举进宫的人……易容……蛭蜱人,善隐于人体,十年寄生,脱壳而出,威力无敌……煜王豢养此毒物,居心……
她心跳剧烈,每跳一下都剧痛无比,好像有一股热流在心口处一拱一拱,随时有可能像火山一般爆发。
身子亦不复方才的轻盈,渐渐感受到那来自胸口的痛楚,进而每一分每一毫都跟着痛起来。
眉心已然拧紧,唇间漏出一声极轻微的类似叹息的呻吟。
刹那间,她什么也看不到了,只隔着薄薄的眼睑,感受烛光昏黄。想要睁开眼睛,却觉沉重。
听觉倒异常敏锐起来,甚至能感到皇上的冷冷扫视亦带着杀气的凛冽之响,那个前来汇报情况的禁卫立刻噤了声。
“锦翎……”
宇文容昼轻唤,声音焦急,透着疲惫的喑哑。
她是怎么了?她记得好像是受伤了,可她怎么会受伤呢?他们所说的刺杀她依稀有印象,可是……
“皇上,刘太医说这刀幸好是偏了半分,否则……”
是吴柳齐。苏锦翎甚至可以想象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细细的眼睛虽是看着地面,然而定是偷偷在瞧皇上的脸色。
“太医院的人都过来了吗?”皇上声色阴沉。
此番围猎只带了一个刘永泰,可是这会皇上竟是要把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招来……她到底受了多重的伤?会不会……死?
“估计这会正在路上。皇上……”吴柳齐的声音轻柔得发颤:“您一天一夜没合眼了,龙体要紧啊。刘太医医术高超,既是他说没事,锦翎姑娘……”
宇文容昼杀人的目光劈过去。
吴柳齐立刻改口:“老奴是说,锦翎姑娘救驾有功,实该重赏。唉,这锦翎姑娘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事一次比一次凶险,幸亏有皇上洪福庇佑。只是她昏迷了这么久……老奴是想,皇上一就是要赏,不如现在就赏点什么,拿喜气冲冲邪气,兴许她一高兴就醒来了呢?”
宇文容昼移目苏锦翎,眉心深痕如壑。
这个女子,他还尚未来得及珍惜现在的拥有,就险些让她成了已逝的失去。
在她惊叫失声的那一刻,电闪火花带来的却是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幕……千军万马,箭矢如蝗。叛逆的利剑斩破寒光劈来,待他觉察那杀气想要转身之际,紫岚已扑到他背上,生生为他挡下致命的一剑……
就在他失神的那一刻,他已然看到刀光逼近,就在他出招反击的那一刻,她却忽然挡在身前……
那一刹,时光倒转;那一刹,心裂如焚。
他的确觉得她极像紫岚,神韵,性情,就包括惯常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他愿意把她当成紫岚,也曾想收她成为自己的女人,可是儿子们都很喜欢她,然而最为关键的是她在言辞之间,总是自觉不自觉的把他当做父亲一般敬爱着。如此,他怎么可以……
他也笑自己,征战沙场面对强敌不曾有丝毫退却的他怎么忽然胆小起来?怎么会忽然这般顾虑重重起来?关键是,她还那么年轻,而他,已经老了……
不过也好,就像现在,只要时时的看到她便好,给她他所能给的关爱,让她无忧无虑的生活。
有时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对他透着尊敬的疏离与将他当做父亲那般充满窃喜的小心翼翼,他便告诉自己,她不是紫岚,紫岚……已经去了。
直到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认,紫岚是真的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最近,宁双双和罗筠笙的到来让他顺便也考虑了她的未来,或许是应该给她找个好人家了。
他逐个审视自己的儿子……太子聪明却轻浮,整日游戏花丛;襄王勇猛却暴戾,不懂怜香惜玉;文定王博学却沉闷,只知吟诗作画;煜王沉稳却阴冷,令人望而生畏;瑞王多金却庸俗,为人玩世不恭;清宁王人才出众却命中带煞,母妃出身又低微;玄朗玄铮倒是与她年纪相当,似是也满合得来,却无功勋……反复思量数回,竟担心任是哪一个都会亏待了她。周围适龄的官员或者官员的子弟,不是不甚了解就是外任为官,总让他不大放心。或许收她做女儿也好,又全了她的心愿,顺封她为公主,再觅佳婿。封号他都想好了……云霓公主。
他谋划着,打算这次围猎回来就筹办此事。吴柳齐也知他心意,却是头一回的不做任何建议,只意味深长的看他。
他也明白这老总管在想什么。他也有些不舍,然而,一代帝王,怎能耽于儿女私情揪扯不休?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怎么可以发生在他身上?
他打算割舍了。
今天就是要同她谈起此事的。
只不过在她讲那个故事的时候,他又有了些动摇。于他而言,她是他将失去的还是已拥有的?他……该去珍惜吗?如何珍惜?或许……让她自己去选择才是最好的吧。因为于她而言,雪中送炭自是远胜锦上添花。
他暗自叹气,又仔细酝酿一番,却好像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说出口的机会,不过已是想象了她的欣喜欲狂。当然,依她的性子,怕也只是让那喜悦在清澈的眼底跳跃罢了。
然而他终于心一横,准备斩断恼人的思绪,给她这个惊喜,却不想天降灾祸。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她竟然如紫岚一般奋不顾身的保护他……
所有的本不坚定的决定就如薄冰一般被顷刻打碎。
他抱住如树叶般随时会飘逝的她,看着那苍白的脸色,看着那唇边那胸口绽放的罂粟花。时光仿佛风刀翻卷出本就掩埋不深的回忆,切割成碎片,凌乱的在心间呼啸。
一段段,一幕幕,分离又聚拢,翻转又重合。
紫岚,真的是你回来了吗?
紫岚,你又要离开我了吗?未等我去珍惜去补偿便又要离开了吗?曾经,是我疏忽,以致追悔莫及,然而这一次,无论上天怎样安排,我再也不会放你离开!
“传朕旨意,苏氏锦翎秀毓名门,婉嫕淑慎,行符律度……天质自然,至情至性……”
宇文玄铮眼角一抽……“天质自然,至情至性”……
“今舍身救主,护驾有功。特封……”
帐中忽然爆出一声惨叫。
宇文玄瑞大惊道:“不好,八弟的伤口崩开了!”
帐中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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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逸自苏锦翎负伤后就一直心神恍惚,当众人都聚在皇帝帐中,或是关心龙体或是关心伤者之际,他却不敢留在那充溢着药气和血腥味帐内,不敢去看那床上的人。他逃出帐外,却不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