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是个有大爱的字眼。
拆解开便是水、千、口,天降甘霖滋润千家万户大地万物,方能活。
胤禛全身再现绯色光焰时,那柄朴拙道剑戊鼎化为一溜乌光直冲夜空,钩月淹没在凭空生出的浓云里,一滴水轻轻打在蛋蛋身前的清凉台上,沁润出一小块黑色,遂即便看到密密麻麻的雨点砸下来,天地间顷刻泼洒开一场倾盆大雨。
在这场呼之即来的豪雨里,一种奇怪的韵律声调从大明宫各处响起,就连一贯头脑里想不出雅致词汇的孟罗,心里也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这大明宫活过来了。
一头沉寂多年的庞然巨兽在铺天盖地的雨水滋润下,醒了过来。
原本明暗有致的大明宫各处宫阙堆叠出的光影间弥漫开一股朦胧的水雾,仿佛所有东西都被顷刻间赋予了生命,变得鲜活灵动,仿似在缓缓呼吸,吐故纳新。
只不过,无论是台上蛋蛋所化的战灵,还是台下花从容众女,都第一时间察觉了这场豪雨的异样。
那雨水,竟然是纯黑的!
“是阵法?!”花从容失声说道。
阿梨神情凝重,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解禁!”
滴滴黑雨并不会污了衣甲眉眼,甚至不在众人身上做任何停留,落在蛋蛋的面具和惊神甲上后便水银般滚落地面,似乎大地才是他们本来的归宿。
不一会,三百里大明宫被尽数染成墨色山水,诡异莫名。
清凉台北面不远就是一座十余里的大湖,在夜色中本就乌沉沉的湖水如今越发显得像墨汁,雨水打落湖面开出圈圈涟漪,就连湖畔灯火也只是在湖面上描出点点光斑,透不进水面下分毫。在清凉台上远远一眼望去,倒像一块大好的黑晶。
蛋蛋看着脚下黑沉沉的清凉台,面具覆盖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是倒想看看胤禛这最后一张暗牌究竟有多大。
胤禛听着大明宫上空来回起伏的低沉旋律,笑了。似乎很是满意自己的杰作一般,他双手摊开,一边迎接天空中降下的黑雨,一边得意的朝蛋蛋说道,“你不是要拆了大明宫吗?不过现在不能说拆,换个说法,杀更为恰当。”
既然是杀,势必是活物才能杀。
蛋蛋无动于衷,孟罗等人却是心头一紧,大明宫四下异象纷生,半空中那诡异如呼吸的节奏响荡不息,莫非这三百里绵延宫阙真的活过来了?
胤禛自豪的转过头去,朝着阿梨说道,“不知生命神君大人对我的表现有何评价?”
阿梨以诸天万物生命为最终神格,对于生死之道的领悟自然是格外透彻,常人望尘莫及,感受着空气里、雨水中以及脚下传来的气机和律动,她的脸色终于变了,似乎想到了某个让她不敢置信的答案。
“堕天之龙?难道这大明宫是建在夺天之龙的龙脊上?”
随着她一声喝问,花从容怀中的颜子虚恰好幽幽醒转,听到了这四个让孟罗摸不着头脑的四个字。
胤禛再次得意的大笑,大声说道,“是啊,神君大人还真是博闻广记,不愧是连一个大千世界破灭都不会消亡的至高存在,还记得我阿修罗族七百年前承载大军前来的堕天之龙,真是让我想不自豪都不行啊。”
“哟,大哥也醒来了?这场醒世雨不但唤醒了堕天之龙,看来也帮了你的忙啊,正好,当年你错过了的景象,今天可以得偿所愿了。”
胤禛已经笑得近乎疯狂,随着他一挥手,天空中黑雨骤然停歇,那柄戊鼎剑飞驰而下,重新回到他手中,只是剑身上密密麻麻的符咒早已散去不见,这把道剑如今只是黑黝黝的发亮,如同墨玉雕成的一般。
胤禛收敛了狂笑,眼睛微微眯起,下颌后收像条狰狞的毒蛇。
“你有神胎,我有龙冢。大哥,我今个就请神君大人作个见证,看看是你的战灵威武,还是我的堕天之龙更霸气。”
他一纵身,飞至半空中,两手分别执掌斩鳌和戊鼎二剑,银白浓黑两道光华从剑身上爆射而出,笔直射入清凉台。
轰然巨响,百丈清凉台就像它另一个名字,被击成无数碎石,彻底成为只属于过去的一场大梦。
众人也飞上半空,花从容扶住颜子虚,孟罗则是扛着禁锢了甄洛的玄冰,大伙都看出胤禛这一剑的目标并不是自己,根本就是这座已经破损多处的清凉台。
各自狐疑之际,一声低沉的怒吼从地底传来。
响彻天地。
让人心惊胆战神魂摇撼。
正是龙啸。
一道巨大的黑气从清凉台的废墟中冉冉腾起,顷刻化作龙首形状。
巨大的龙头足有百丈大小,纤毫毕现连龙须都根根炸起,似乎是被刚才两道剑光搅了七百年的大好睡眠,怒气冲冲。
胤禛朝着颜子虚大声说道,“大哥,现在知道大明宫坐落之地为何叫龙首原了吧?”
龙头既现,龙爪随即伸出,八千丈的巨龙身躯从清凉台下蜿蜒而出,直冲夜空。
一时间强烈的龙息和龙威弥漫整个天地,孟罗甚至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这就是阿修罗族的神物。
堕天之龙!
大明宫真的活过来了,更确切的说是堕天之龙真的活了过来,虽然只是一道神魂气息并无实体,却已经足够让夺天二重的孟罗心底隐然感到不可战胜的恐惧感。
阿梨嘴角翘起,微讽道,“我说你怎么缩头缩尾非得有了我的承诺才肯放开手脚,原来是怕我拆了这头介于生死之间的老龙骨头。”
胤禛优雅的一躬身,说道,“神君一诺,胤禛先行谢过。”
阿梨挥手道,“先别高兴太早,我不出手的承诺虽然有效,可你凭一条连身体都没有的堕天之龙就想确定胜局,就算它是万龙之祖的堕落化身,也未免太托大了些。”
小丫头苏摩在一旁看得真切,指着蜷盘在大明宫上空几乎遮住了小半个天空的堕天之龙,大声嘲笑。
“没身子就算了,还是条瞎子龙。”
颜子虚忽然没来由的想起小丫头曾对着苍神木说过千万不要是龙的祈祷,如今再听她吐槽,可见苏摩如今对于蛋蛋有多自豪。
那堕天之龙的龙首正朝着颜子虚他们这方,胤禛站在龙首一侧就像只小蚂蚁,不过苏摩说得倒也没错,龙首上眼珠的部位竟然像白骨骷髅般呈现两个巨大的深坑,即便是凝出的虚体也没有龙目。
胤禛不以为然的笑道,“七百年前某位至今无人知晓其姓名的大能为了保住九州这座现世之门户,强行出手毁了堕天之龙的双目,摘了它下颚逆鳞,所以才是这般寒酸模样,让大家见笑了。不过既然诸位想看看堕天之龙的本来面目,不妨等等,戏子上场尚且需要梳妆更衣,何况是它。”
胤禛说着,一挥戊鼎剑。
堕天之龙如接敕令,巨大身躯傲然一转,不是扑向颜子虚等人,反而是扭头朝脚下的大明宫飞去。
半空中钩月再度露出脸庞,清凉如霜的月光照得胤禛的脸庞分外清晰,脸上那缕不以为然的神色在颜子虚看来极为扎眼,这漠然的态度显得胤禛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似的。
再看堕天之龙的去向,联系到胤禛的话、阿梨的话,脑中再闪过中禅寺里修罗神侯噬魂而逆转时光恢复青春的情景,对于堕天之龙下一步的动作,他顿时猜到了大半。
弹指间堕天之龙已经飞到了大明宫中,即便是巍峨的宫阙在它巨大身躯之下也不过是小孩子垒出的沙堡,它虚无的身躯化为半透明的黑烟,如一条巨蛇游过地面,亭台楼阁在它眼里视若无物,直接穿行而过。
它的目标,是大明宫里的那些活人。
半空中胤禛百无聊赖的用斩鳌剑做镜,晃动脑袋看着剑锋上自己的面容,随口说道,“苍生皆苦,终归虚无。在上古时,龙就是站在生灵万物最顶端的存在,所有的活物都不过是它的食物。堕天之龙沉睡七百年,大明宫里这些人也安逸了七百年,如今正是报答我阿修罗族的时候,我想他们应该会很乐意吧。”
不过胤禛的话说得轻巧平淡,地面上的宫人们却没他说的那般视死如归。
无数哀嚎哭泣声此起彼伏,有狂奔逃命的,有藏在暗处瑟瑟发抖的,还有一扫谦卑姿态眦目叫骂的……众生面临死亡逼近时的各种姿态,此时在广袤的大明宫里都能找得到。
也有例外,那就是糅杂了阿修罗血统的天魔后裔们,反倒显得平静从容,这些人大都是修为小成的侍卫,看着远处逡巡而来的影之巨龙,他们遵循出生以来就深藏心底从未向人提起过的祖训,或强自睁眼,或闭目咬牙,坦然等待堕天之龙将自身灵魂血脉中所谓不纯净的部分吞噬殆尽。
“你看看,九州的人就是这样卑微低贱,只有我阿修罗战士的后裔才会用如此高傲的姿态迎接生命的洗礼。”
胤禛的话似乎是要印证自己先前说过的那番血统论,阿梨对此嗤之以鼻,颜子虚却忍不住了,大声说道,“就算堕天之龙吞噬的只是九州血脉,你看看那些天魔后裔,他们的神魂里也有一半来自他们九州的父亲或母亲,被吞噬掉一半神魂后就如同行尸走肉,莫非你以为他们心头就没有怨言?”
胤禛不以为然的说道,“我说过了,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我阿修罗族的延续,这些牺牲又算的了什么,至少他们剩下的一半神魂能看到七百年后的最终胜利,能感受到诸天世界的灿烂晨光。”
大明宫方圆三百里,其中宫女太监下人不计其数,被堕天之龙以摧枯拉朽之势头蚕食,也不过是一杯茶的功夫。让颜子虚略感欣慰的是,堕天之龙刻意避开了某处宫殿,在那处宫殿里,他隐约能感应到羽婵娟和羽临伽一众人的气息,当然还有爱新觉罗家的直系血脉。
胤禛看着颜子虚的目光注视的方向,笑道,“你看,至少我这做兄弟的还算给大哥面子,没把翼州的那帮废物喂龙。”
孟罗破口大骂道,“你不过是暂时还需要那些白痴做傀儡,别说你以后都会留他们活路。”
胤禛认真的回答道,“他们会是历史的见证,再说了,我也需要端茶做饭的下人,总不能事事亲力亲为,你说对不对?”
孟罗狠狠啐了一口,说道,“你的确是个疯子。”
蛋蛋眼中厉芒闪过,比第一道破空斩去浮屠塔那剑更甚的碧绿光芒电射而出,径直劈向了堕天之龙的巨大头颅,然而这一剑却是徒劳无功,枉自劈垮了十余座楼阁,根本没能给堕天之龙造成半点伤害。
这绝对是他妈的物理攻击免疫啊,孟罗发出一声哀嚎,脸色更加难看。
且不说无数宫女太监化为乌有,血肉神魂都变作了堕天之龙的给养,也不说那些天魔后裔们被夺去一半神魂血肉后顿时目光呆滞如同僵尸,这堕天之龙在龙首原上盘绕了一圈饱食了一圈后,再度跃回空中。
浑身黑色宛如实质,片片鳞甲毕现。
一声比起初地底那声低吼狂傲百倍的龙吟声从它口中发出,顿时撕裂了方圆百里的愁云惨雾,一枚孤零零的钩月挂在天幕上,显得格外无助。
紧接着,天地间的元气以恐怖的流速迅速向堕天之龙涌去。
原本只是宛如实质的巨龙身躯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真实的存在。
若是最更高处俯瞰雍州,便能看到一幅奇景。
雍州大地上,一道巨大的黑色漩涡扯动方圆千里的元气,就像雍州大地上绽开了一朵诡丽的黑莲。
毁灭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