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谦将满心杀意化作一脸和煦春风,连剑也重归剑架,然而先前问过的话变成心头梗的那根刺,越发锐利坚硬。
在书房之内如此直接的点破他心底最深处的愿望,对于在云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上横倨多年的他来说,这种送上门的结盟更像是赤裸裸的威胁。那种有备而来,绝非无的放矢的自信,在赵谦心中的怒火上浇了一勺热油,却使他笑得更加坦荡。
“如果是,那我很佩服温侯的坦率,如果不是,那我只能佩服温侯的谨慎。”
赵谦坐进那张宽大的南官帽椅,右手习惯性的在扶手上那处已经呈现油亮光滑的紫褐色痕迹上轻轻叩击,笑道,“阁下闯入我侯府私宅出言不逊,妄自猜测不说,至今都不肯显露本来面目,结盟二字实在有些牵强。至于坦率也好,谨慎也好,倒是更像阁下自己的言行写照。”
黑衣人说道,“温侯还是在绕着弯子问我是谁?”
赵谦昂首说道,“我总该知道谁想和我结盟,有没有这个资格。”
黑袍褪去,一身大缎料绒绣的狮开氅,双狮抢球的图案栩栩如生,脸上勾的金银黑三色脸妆因为过于厚重,倒像是戴了个面具。
赵谦哑然失笑道,“这算什么,画了张扶摇子的神仙脸谱,就来指点我的迷津?”
“温侯果然是此道中人,能看出我这张是陈抟老祖的脸谱。”
赵谦有些不耐烦的摆手,说道,“戏曲杂剧本是脱胎于神仙方术,看得多了也就能勉强记得几张,阁下还是不要再装神弄鬼了,有话直说吧。”
“世人皆道人生如戏,温侯既然对戏剧也颇有研究,那我就不绕弯子了。我这次来,就是想配合温侯你演一出‘陈桥青云’,将头上侯帽换成平天冠。”
说着,这戏子在书桌前踱了几步后继续说道,“至于我究竟是谁,扶摇子也好,陈抟老祖也罢,侯爷可以放心,届时青云二州一统,我自然远在千里之外,也不劳侯爷,不,陛下您费心杯酒释权。”
一块晶莹圆润的玉牌轻轻放在了书桌之上,上头日月交辉的图案让赵谦心头一跳。
“你是大明宫的人?”
“不不不,我一介戏子,不过是替大明宫主人来传句话,跑跑腿而已。”
赵谦沉吟了片刻,拿起那块玉牌端详了小会,问道,“你们打算要我做什么?”
戏子见赵谦似乎有些意动,便谦恭的躬了躬身,与先前倨傲无礼的态度判若两人,“不敢不敢,大明宫主人将青、云二州拱手相让,不过是希望届时温侯能在他有所动作时,稍稍出力让青狼骑据守青州州境罢了。”
“大明宫主人会有何动作?”
戏子以一种奇特的节奏腔调如吟唱般说道,“扬州富饶之地,如果司马仲达又得到了羽仙城矿脉,钱可通神御鬼,这应该是侯爷也不愿意看到的吧;乌侯是望家的忠实走狗,大明宫主人为了表明他的结盟诚意,会替侯爷您先除去这块绊脚石,然后再共谋抵御司马的大计。”
赵谦沉默了很久后问道,“为何选我?”
见戏子似乎不解,赵谦再度说道,“弘历完全可以和望劫合作,为何选了我?”
戏子说道,“这个我家主人早知温侯有此一问,临行之前已经交代我在侯爷问及此事时只需说四个字。”
“什么?”
“幽州,玄家。”
赵谦听罢脸色没有什么变化,然而话里意味深长,“看来这位大明宫主人知道的事还挺多。”
“侯爷这些年深谋远虑,我家主人也不过是知道侯爷那位义女的手帕交玄姑娘,猜测而已。”戏子笑得同样意味深长。
赵谦捏了捏眉心,说道,“我也累了,今天就这样吧。下次如果再来,记得房门在那里。”
戏子笑了笑,再次躬身施礼,规规矩矩打开书房门退了出去。
听得书房外脚步声完全消匿,依旧捏着眉心紧皱的川字静默如石雕的温侯霍然而起,招手处青云斜月一剑劈下。
摆了文房四宝的巨大书桌轰然断成两截,那块大明宫特制的日月玉牌尽成齑粉。
上好的云州芽宣四处飞舞,赵谦脸带狰狞。
“陈桥青云?我要的是整个九州!九州!”
……
第二天清晨,当天上哀郁血痕不再继续扩大时,海族潮市因故中止的消息也开始迅速传递至九州各个角落,羽仙城城主暨其胞弟双双被杀的消息让对于羽仙城外矿脉虎视眈眈的各大势力心里都掂量了一下,扬州城里的司马仲达则是无动于衷,似乎这个消息远远不及猎狗在矿脉外深山里那一出遭遇更让他费神。
这天扬州城里细雨霏霏。
司马仲达撑着油纸伞,手里拎着老管家王昌送来的食盒朝着白小容的居处走去。
一进水榭就看到白小容在窗边看着天空发呆,司马仲达嘴角翘起,走到桌边将食盒放下,头也不抬的甩了甩油纸伞上的雨珠,说道,“再看也不会有神仙从天而降把你带走,过来陪我吃早饭。”
白小容依言过来,揭开食盒。
两个青瓷碗里盛了藕色清粥,连同几样精巧点心,葱油酥饼、千层油糕、翡翠烧卖、野鸭菜包、蟹黄蒸饺、鸡丝卷子,还有一小碟咸菜萝卜,整整齐齐摆着让人看了食指大动。
她毫不客气的伸手拈起一个酥饼放入口中,司马仲达见状说道,“咦,今天怎么这么好胃口?”
白小容不搭理他,仲达凑过脸看了半晌,问道,“看来心情不错啊,什么开心事,说来听听。”
白小容喝了口粥润润喉咙,不客气的说道,“想知道?没门。”
见纤手又伸向翡翠烧卖,仲达笑了笑,说道,“除了那碟咸菜萝卜,其他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俗话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你就不能松松口风,让我也跟着开心一下?”
“那是你们九州人的俗话,不是我们的。”
仲达舀了勺清粥入口,慢条斯理的在萝卜里选了根最小的,不吃却只是放入碗中,任其慢慢沉入粥里,这才说道,“要不我猜猜吧,是不是感觉到有人要来救你了,所以想着吃多点多些气力到时好跟我拼命?”
拿着最后一只蟹黄蒸饺的手微不可见的抖了抖,强自镇定着两口下肚,明知故犯的抢过一根咸菜萝卜丢进嘴里,干脆的狠劲就像在吃人肉嚼人筋。
“据说天魔一族各自之间借助天地元气感应微妙,尤其是血脉至亲之间,纵然隔绝千百里,仍然会有奇特的心神联系知道对方生死病恙。今天早上我本就有些莫名的心神不定,又听到了一些坏消息,特意来看看你,果然是一副好心情,只差额头上写着幸灾乐祸四个大字了。我跟你打个赌,如果不是你天魔族人有所行动了,我就把这只瓷碗吃到肚里去,好不好?”
白小容吃东西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缓缓看向司马仲达清瘦俊美的脸,犹如在看披着绝美人皮的深渊恶鬼一般。
“你这种眼光只会告诉我,我猜对了,”恶魔少年叹了口气,继续舀了勺清粥送入嘴里,不失得意的说道,“也不知是我这几碟扬州特产的粥点吐真的效果太明显呢,还是某个探子的脑子太笨,唉……”
白小容刚要起身发作,手还没摸到腰际长剑就觉得身子一软,踉跄几步站立不稳直接倒在了旁边的床上。
优雅淡定的喝完最后一口清粥后,司马仲达这才擦了擦嘴,走近拍了拍她的粉颊,看着只有两个眼珠子能动的白小容不无戏弄的说道,“既然你的族人们要来了,我当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你在我的园子里乱跑。放心,我吃了这么多年药,也算是半个药石宗师了,那些点心里的药只不过让你暂时感应不到天地元气,以及四肢酸软而已,死不了。”
完全无视白小容眼中怒火,清瘦少年再次叹息道,“虽然你比较笨,但是我还是有些怕,要是你的某个亲人、相好之类的恰好又比我厉害一点点,感应到你而杀入我的宅院,那就麻烦了,所以呢,只能委屈委屈你,毕竟知道怕的人,才活的长久,对吧。”
司马仲达亲自收拾好食盒,坐在了白小容先前坐的位置看了一会窗外细雨在湖面打出无数涟漪,像是对白小容,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看来,不亲自跑一趟是不行了。我手下那条狗做探子的本事,比你也好不了多少。”
……
……
【ps:赵匡胤陈桥兵变借的是镇、定二州的名,我妄自篡改借用,知道这出的笑笑就好,别在意。另外宋太祖时期的神仙,我知道的还真不多,陈抟老祖被这般糟蹋,实在是情非得已。这位爱睡觉的神仙,我从心底是喜欢的,爱好略同嘛,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