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斗胆请赵先生三思。”
“这南辕北辙之说,”赵行德问道,“如何说起?”他双眸湛然,看着胆大的军官。
虽然心中有些不快,赵行德还是想听他说说理由。如果冯澯只是为反对而反对,或者心存为吴子龙或别的什么人出头搅事,或是为朝廷中多疑之人说项,赵行德便有些失望。毕竟人才,这时代识字已是难得,读书明理的人已是不错。像冯澯这样不拘泥成见,择善固执的后辈,才是真正的凤毛麟角。
冯澯直视赵行德的眼睛,躬身道:“先生君子之道,在体用并重。人人皆为君子,须得人人都有君子之位。寻常百姓先能自立于世,不受欺凌和强迫,然后才能择善固执,行君子之道。若百姓之地位如奴仆,如囚徒,那么百姓要行君子之道,无异于望梅止渴,朝廷要百姓行君子之道不过缘木求鱼。”
“不错。”赵行德点头道,“那么,我在军中传君子之道,如何南辕北辙了?”
冯澯袖中拳头却紧张地捏得发白,回答道:“大人官居上将军,爵拜武昌侯。又是清流领袖,一代宗师。可是,大人有没有想过,大人在军中传授君子之道,乃是公私不分,甚至是公器私用之举。”他面色平静地看着赵行德,徐徐道,“虽然大人勉励我们诘问道理,可是,大人扪心自问,除了我这样不识好歹之人,面对上官,有几个人能怀着一个平常心,与大人来‘疑义相与析’的。所以,上官传道解惑,下属只能接受。久而久之,我们非但不能求君子之道,反而与大人期望的方向南辕北辙了。更坏的是,此例一开......”
冯澯慷慨陈词到此,停下来看赵行德的反应。
“说下去。”赵行德简短道,眉间皱了起来。
“此例一开,将来军中主帅,甚至那些心怀叵测的奸贼,大可以此为由,以上官为师,以吏为师,在军中搞‘非为同党,便是仇敌’那一套。在赵大人之前,兵为将有,不过是卖命。不管军帅如何作威作福,属下这方寸之地,总还是自己的。冯文懿公曾云‘但教方寸无诸恶,虎狼从中也立身’。可是赵大人以后,若将来的大帅效法此道,那么这方寸之地,也难以自保了。一个人连心志和所信道理都不可固执,又怎么可能期望能自立于世上。大人所谓的‘君子之位’,就成了镜花水月了。”
冯澯再度停顿下来,看着赵行德眉头皱得越来越深。他虽然强项,但却不是傻子,大营中顶撞主帅被斩杀也是当然。若非加入水师以来渐渐归心,这些天听讲下来,对赵行德脾性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他绝不会在这个问题上挑战主帅兼宗师的权威。但是,正如赵行德刚才所讲的那样,舍身取义,聪明的做法并非等到最后那步,而要在规则刚刚被破坏时便据理力争。
“以官为师,以吏为师?”赵行德喃喃重复着,沉声道,“还有什么,你继续讲。”
冯澯毫不犹豫道:“大人若真的想要君子之道大行于世,当身体力行,请您停止在军中传授‘君子之道’。”他略微一顿,又道,“我朝的清流领袖,如陈相公、曹相公,还有吴相公、陆相公等人,道德文章与朝中倾轧纠缠在一起,就再也分不清楚。门人弟子受命于朝廷,却谢恩于私门。长此以往,非但不能平息朝中党争,反而会让党争扩散到整个士林,与清流相关的无人不被卷入,而与清流无关的无人不被排斥。”
“以一人之智凌驾天下人之智,除了三代圣王,谁能为之?大食教度中言,摩诃末是最后的一个先知。而对我等儒门中人来说,三代以后自称圣王之人,皆是欺世盗名的王八蛋,人人得而诛之。真正的君子之道,不是将道理强加到每个人头上来达成的。三代以后无圣王而只有君子,学生对大人的君子之道深为佩服先生,先生的君子之道是与圣王之道南辕北辙的。正因为如此,学生才冒死进谏,望先生三思而后行。”
冯澯说完后,紧张地看赵行德,赵行德皱眉思索,中军帐安静了下来。
“为学与朝政,不应该缠得这么紧。”赵行德自言自语,他既没有赞同,也没有指责,沉声道,“你的话有些道理,但我还要仔细考虑考虑,在外面不可妄自谈论此事,以免惹祸上身。”他看着冯澯,眼光虽然透着欣赏,却没有别的意思,因为按照冯澯的说法,上下级之间的师生关系,其实是有颇多龌龊的。
目送冯澯告退,赵行德并没有回身,而是站在帐外,望着军营里各司其职的官兵。哪怕是他的目光,也让仿佛蚂蚁一般忙碌的人加倍小心,与赵行德比较熟的军官还会扬起脸来,和他打个招呼,然后对军卒吼着“大帅正在看着你们”之类的话。授人以鱼,何如授人以渔。赵行德的脸色变幻复杂。
旗牌官带着一个韩凝霜的亲兵过来,密报岛夷援兵不日将大举出山,请他过去商议最后决战之事。赵行德便向杜吹角交代了一声,跟着这个亲兵乘小船去见韩凝霜。韩凝霜此次南下乃白龙鱼服之行,故而除了杜吹角、刘志坚等辽东旧人隐隐有些猜测外,宋军诸将无一知晓汉军的主帅是谁,更不知道汉军,两军合作,上一次他平安返回,印证了汉军并无恶意,此番前去,众将除了对汉军主帅的傲慢有些不满外,并没有担心赵行德的安全。
韩凝霜请赵行德前去,乃是向他说明山中岛夷聚集的情况。汉军主要和海边和平原的部落交换货物,山中部落所需要的食盐、铁器、中原的丝线,乃至少数盔甲兵器,一些精致的玩物,都是向平原的部落交换所得。这两三年来,在汉军的帮助下,流求岛夷之间的联系紧密了许多。因此,对于毗舍耶族的求援,山中的岛夷部落反响十分积极。根据汉军细作回禀,山中各部岛夷答应派出的战士加在一起足有两万多人,过不了多久就会大举来援。
船舱里没有别的僚佐,雕花的窗棱桌案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舱壁挂着一面巨大的流求岛地图,韩凝霜轻声向赵行德讲述着汉军的布置。现在这个局面,汉军前后准备了三年,对韩凝霜来说,这场仗其实更像是一场好戏的最后一幕。原本只需派一名口齿伶俐的文吏便可传达的消息,赵行德却亲自过来,韩凝霜亲自讲解,其中自有一股别样的意味。
在赵行德目光之下,她解说着计划每一个的细节,时间过得很慢又很快。她统帅大军与契丹人周旋过多年,汉军幕府参谋官也十分得力,一些人甚至曾在大将军府行军司历练过。因此,制定出来的计划天生便带上行军司大胆完美而又细致绵密的特点,赵行德对这种计划十分熟悉。他心中有事,听着听着,想起了冯澯进谏的话,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话,在心神中嗡嗡回荡,竟然走神了。韩凝霜是何等样人,立时察觉了赵行德异样,秀眉微蹙,暂时住口不言。
“你在想什么?”等待了一会儿,韩凝霜关切地问道。
“有些感慨。”赵行德回过神来,唏嘘道,“后生可畏,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这一句无头无尾的话,韩凝霜去本应该听不出什么。但是一个“老”字,却触动了她某根心弦,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由心底涌出,韩凝霜看着赵行德,确实,这几年不见,他竟真的老了一些。她的双目不觉有些微红,自古红颜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她沉默着转过头去,抑制住鼻尖酸酸的感觉,一股清新的海风拂面吹过,竟似有砂子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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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无锡,东林书院的粉墙还带着一股新鲜的灰泥味儿。
这里就和这里进进出出的年轻士子一样的朝气蓬勃。朱森、何方在重修书院之初,便当众申明了只讲学论道,不议论朝政的规矩,书院山门大开,有教无类,但师生专心治学而不出仕,出仕者便算是破门,从此与东林书院无涉。某些有心人失望之余,许多不愿卷入党争的士子纷纷前来入学,很快可容纳两百人的馆舍便住满了人。不管外面风云莫测,书院内众弟子朝诵夕咏,俨然自成一方小世界。哪怕朝廷重开大礼议的走马飞书,士子们也只是私下谈论,并不能打破这里的平静局面。
竹林掩映中,书院的山长何方,教授朱森二人并肩缓缓而行,沿途学生都恭敬地侍立在旁,等到两位夫子的背影远去,方才长吁口气,脸色稍稍放松。两位先生边走边议论的话却一点都没听清楚。
“少阳相招,你打定主意不去了吗?”朱森低声问道。
“不去了。书院的规矩是不议论朝政,为人师表,岂可言而无信。”何方摇了摇头,神情坚定道,“若大礼议于朝政无关,那天下恐怕就没有和朝政相关的事情了。”朱森见他神色坚定,叹了口气,便没再相劝。邓素在大礼议后恐怕要升为参知政事,礼部尚书的官位在许多人眼中炙手可热,但在何方眼中,这名缰利锁,远远不如他的孔孟之道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