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阳津浮桥南面,使者车架停了下来,等待禁军开道。浚州的地方官早在桥南等候秦桧,张叔夜坐镇大营不能擅离,也派出麾下副将迎送钦差。孟元叹了口气,纵马过去,和几个军校一起,对着浮桥的桥墩指指点点。他此行差事之一,便是指点守桥的宋军如何在情势危急之时,毁掉这座由他曾祖父督造建成的大河浮桥。
北风从河面上呼呼地吹过来,黎桥面上挤满往南方逃难的百姓,推着小车满面愁苦的村夫,背包袱的白发老者,抱孩子的凄惶妇人,多数都是衣衫褴褛,在河风里瑟瑟发抖,一个个也愁眉不展。逃难的人群太多,这座浮桥颤颤巍巍,在河水冲击下不断晃动,百姓脸上神色更见惊恐不安,推推搡搡地向南涌动。
“这个多月来,过河逃到浚州的百姓已有四十多万,下官已经尽力赈济,也让州县富户搭设粥棚行善,只是,杯水车薪。眼看一天天冷下来,再下几场雪,恐怕逃难的百姓更加捱不过去了。”知州王庶尹满脸忧色地禀道。秦桧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本官当向朝廷请旨赈济,在此之前,还请王大人多多尽力了。”每年修补河堤,补充浮桥桥桩和桥船,浚州都虚报数目,侵吞银钱数目不知多少。现在若是不多拿出来赈济,便说不过去了。
在秦桧的目光之下,王庶尹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看穿了似的,连声道:“是,是,卑职明白。”原先还有些热切邀功的心思,此刻荡然无存,背上起了毛毛细汗,原先准备好“赈济费用非小,赋税已预收五年以后”的搪塞说辞更不敢出口。秦桧“嗯”了一声,看着络绎不绝从浮桥涌向河南的百信,不禁皱起了眉头,暗暗道:“万万不能让辽人过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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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黎阳津上游三百里之外,铁木哥眯着双眼,只见十数条木船在大河波涛中起伏。因为铁木哥曾经率部孤军深入宋国境内,袭扰大片地方。耶律大石任命他做北院将军,让他统帅三万骑兵先行渡河,袭扰河南。因辽军不善操舟,铁木哥下令,不断在沿岸搜集船只和船夫,准备抢渡大河。不久,辽军便抓了百十名船夫,又找了十几条木船。大船一次只能渡过几十骑,小船只能渡过三五骑,十几条船一次往返共能渡过去两百余骑。数百名妇孺老弱被押着,在大河北堤上跪成一排,背后明晃晃的弯刀出鞘,如果船工胆敢使诈的话,他们的父母妻儿甚至邻居,顷刻间便人头落地。
但铁木哥脸色凝重地望着对岸,他虽没有听过半渡而击这句话,却知道这时候最为关键。渡河南岸的守军寥寥无几,先渡河的百余骑兵稍加驱逐,守军便丢盔弃械的逃走。虽然宋军虽没点起狼烟,但不知道南岸的宋国援军什么时候会赶到。铁木哥脸色虽然平静,但他的心情却比任何人都要紧张。他不过是个漠北蛮人,耶律大石却将三万骑兵交给他统领,委以重任。三万勇士啊,单以兵力来说,已经可以和伯升豁·蔑尔勃并驾齐驱了。
半个时辰后,已有数百骑兵渡过了大河,对岸毫无动静。溃逃的宋军惧怕军法处置,竟然一哄而散,也顾不上回报军情。一个时辰后,千余骑兵踏上南岸,没有见到宋军身影,到第二天午后时分,近万骑兵已经渡河,方才出现了数百宋军步卒,遇见大队辽军骑兵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却,辽军骑兵乘势追上去,从两翼包抄在了这支宋军,将其全部或杀或掳。到第三天傍晚时分,三万辽军骑兵都已经渡过大河,铁木哥最后才和亲随部将渡过黄河。
“都统大人,是不是要留下人马看守船只?”部将问道。
“全部烧了,”铁木哥冷冷道,“为防走漏大军的消息,弄船的南人一个不留。”他立马南河堤上,居高临下俯视广袤无垠的黄褐色土地。蔑尔勃人和久居汉地的契丹人不同,即使身为万夫长,也是南征以来,铁木哥才相信南朝真的是财帛如山,普普通通一个繁盛的县邑,人口和财富就抵得上一个大部落了。而夺下一个县邑,比漠北吞并一个部落要容易许多了。听说河南乃是宋国最为富庶的地方。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村庄,铁木哥眼中透出狂热的光芒,如果真的如同耶律大石所希望的那样,征服这么一大片土地和百姓,哪怕是冒再大的险也值得。
随着阵阵惨呼,摆渡辽军过河的船工被全部杀死在河堤下,辽军烧毁了渡船,便失去了退路,唯有拼死力战,在河南与宋军周旋到底,策应辽军主力过河攻打汴梁。
这一天多的时间,附近不少村民都得知辽军渡河的消息,纷纷惊慌失措的逃窜。防守黄河南岸的宋军虽众,仓促间却难以集中兵力,不但不能把辽军赶下黄河,附近的宋军各部都争先恐后地向黎阳津大营和汴梁方向退却。有的宋将退得太急,连辽军骑兵的样子也未见过,为了免受责罚,便随意编造和辽军遭遇,力战而退的谎言,各部禀报张叔夜辽军渡河的数目,从数万到十数万不等,甚至有人声称望见了耶律大石的黄罗伞盖。河南马步军总管张叔夜无法判断辽军虚实,只能一边集中兵力严阵以待,一边向汴梁告急。
辽军渡河的消息,在最快的时间传到了汴梁,朝廷震动,东京百姓更是惊恐不安,一天的时间内,便有十几万百姓出城向南逃难,各种各样的车辆在往南道路上拥挤不堪。枢密院更担心汴梁城防空虚,一方面请官家再度下旨让天下兵马勤王,一方面将汴梁附近的兵马收缩到京城。官家还专门草诏给河北、西京、东南、河东行营各镇,附以金字牌,以五百里急脚递发出,恨不得将八十万禁军都集中到汴梁抵御辽军。辽军渡河,汴梁震动的消息,随着这些调兵的令牌传于四方。自从宋朝开国以来,辽军入寇从未渡过黄河,一时间天下骚然。
西京行营距汴梁最近,行营都部署曹迪接到金牌后,命西京副都部署曹熙帅军五万东援汴梁,但抵达虎牢关后,五万大军驻扎下来,等待姚正平从天井关过来会师,两支人马合兵十万,再大张旗鼓,号称西京行营二十万大军东援汴梁。
“与姚正平合兵之后,万勿冒进,以免误入辽军的埋伏,先派一队精兵去汴梁附近,察看军情。”曹迪眼神有些闪烁,低声道,“等着我的消息,大兵压境,兵荒马乱,万一京师不保,淑儿那家人,能救则救。这桩事情千万要小心,宁可不做,也别让人抓住了把柄。”曹淑乃是曹迪的长女,由先皇赐婚嫁与景王赵杞为正妃。
曹熙乃曹迪亲弟,闻言亦脸色一变,又看了看兄长,曹迪也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再没说话。曹熙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沉声道:“是,大哥。”他看了看左右,再没别人,又道,“兄长,此事非同小可,我等虽有十余万精兵在手,可是西京的地方狭窄,回旋余地太小了。”他抬头看着曹迪,这话也只有亲兄弟才说得出,毕竟干的是抄家灭门的事。
曹迪缓缓摇了摇头,颇有深意声道:“你等我的消息,不是没有回旋余地的。”
曹熙若有所悟,点头道:“我明白了,大哥。”他告退下去。除了安排五万兵马出征的事情,更重要的拣选心腹家将领兵去汴梁等候。私下将景王夫妇从汴梁接出来这事,兵贵精不贵多,曹家的部属故旧众多,须得真正信得过的心腹之人才能托付。
看着曹熙轻轻关上房门,屋内的光线再度阴暗下来,曹迪面色凝重,他轻轻从书桌下面翻出一张信笺,张开一看。外面的天色昏暗,一阵寒风,将几根枯草从窗外吹入房中炭炉里,倏然燃烧,让房中一亮,随即熄灭,只留下炭火燃烧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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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城内,东南行营帅府,刘延庆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已经好几天了。凌晨时分出来接了京师传来的金牌诏书,尚未聚将议事,又将自己关了起来。东南行营诸将多是河南河北人,闻听了辽军入寇,汴梁震动,都有些骚动不安,这几天往都部署府来打听发兵消息的人络绎不绝,刘延庆却是一概不见。
天色还未破晓,外间漆黑一片,房中没有无旁人,桌案正中摆着一枚金牌,正是刚才接到那一面,京师催发援兵所用。在灯火的照耀下,鎏金牌面反射出刺眼的光,“御前”“钦命”四个大字,仿佛要从牌子上跳出来一样,天威赫赫。
“唉——”刘延庆长叹了口气,自从十年前河北大败以来,对辽国骑兵的厉害,他已是颇为胆寒,再有些别的心思,便没有立刻发兵北上。按他的本意,河南河北无险可守,圣上最好移驾襄阳,以策万全。然而,金牌御命下来,却是再也耽搁不得了。
沉吟了良久,刘延庆终于站起身来,对门外侍立的亲兵道:“传行营诸将,白虎堂点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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