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鸽书,吴阶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公茂,你怎么看?”
高公茂早已得知消息,他皱着眉头,缓缓道:“护国府既然做了决断,要我们稳住东南面的局势,不使辽贼坐大,这其中,具体怎么做,都由将军便宜从事。可是,夜长梦多,一直这么等下去,辽军迟早会察觉的。”他看着窗外,几个军士拿着木刀在相互格斗,“数万将士在房州候着,开始还憋着一股劲儿,打磨爪牙,但日子久了,就百无聊赖,将士们也慢慢懈怠了。”
“所以当断则断,”吴阶打断了高公茂的话,“护国府要的是这段时间,稳住辽宋相争的局势。辽国二十万大军在鄂州与宋军相持,河北的粮草,都经襄阳转运军前。先打下襄阳,然后骑兵向南攻打辽军的背后。””他走到屋内悬挂的地图前面,手指从襄阳划到鄂州,“高长史,你看如何?”
“辽兵虽多,但大都是临时征召而来,军纪不严。我们这两万铁骑突然从房州杀出,必然大乱。只是如果敌众我寡,耶律大石又是当世枭雄人物,他若能稳住大军的话,后面恐怕就不好打了。”他把手按在鄂州上面,沉吟道,“若宋朝军队能趁机从正面掩杀,南北合击,胜面才会大。等岳飞、韩世忠的救兵感到,云集在鄂州一带的宋军二十余万,辽军也到了师老兵疲的时候。这个出兵的战机,十分重要。”他顿了一顿,目光移向北方,迟疑道,“还有,洛阳方面?还有河东?蔑尔勃人?”
“不必担心。”吴阶挥了挥手,意味深长道,“我们只需联合宋军,解决掉耶律大石这边的辽军主力。其它的事宜,行军司已有安排。”洛阳是关东的门户。夏国若能占据洛阳,就等于推开了关东的大门,骑兵随时可以进逼河南。
高公茂点点头,没再多问。百年对峙,行军司和军情司在洛阳若无安排,反到是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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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柏山,大别山西麓余脉,深谷里忽然“扑棱棱”惊飞一群山雀。
自从辽兵南侵以来,曾经有段时间,河南百姓大批往南避难,平常人迹罕至的山路上,到处都碰得见逃难的人群。但那也只是一阵,自从辽国在汴梁扶植起朝廷统制河南,骑兵又四出抓捕逃人,北方难逃的百姓渐渐少了,大别山里也恢复了万籁俱寂的情景。
一名骑兵从山道后转出来。他的军袍破旧,满脸风尘仆仆,头垂在胸前,身躯随坐骑的颠簸而一摇一晃。一名又一名骑兵接连不断地在山谷中出现。这些骑兵都是左衽,头戴着契丹兵常用的毡笠缨帽,甲胄则裹在包袱里。许多人骑马的姿势还很生硬,他们之所以能在马上打瞌睡,并非练就了人马合一的本事,而是从腰背到腿部都用宽布条牢牢捆在鞍上。一队又一队的骑兵从山谷中缓缓驰出,俱都钳马衔枚,队伍极为安静。陆续出现的营伍虽然众多,但除了刚开始惊飞山鸟之外,再没别的动静,丝毫没有嘈杂喧哗之声。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数百精骑簇拥着一名将领顺着山道驰出,那将领双目红肿,显然很久没有睡好,但眼眸精光闪动,似有两朵火焰在眸中燃烧一般。
马蹄声声响起,一骑从前面驰来,张宪催马迎上前去,和斥候小声交谈几句,回头禀报道:
“岳帅,这里是信阳府地界。走山路,往北不远,就是咱们驻扎过的武阳关。再往东,一马平川,就是襄阳了。”
“武阳关。”岳飞点了点头,“这山道有些眼熟。”
“正是。”张宪微笑了笑,马鞭指点着左右山林道,“当初大帅带着我们把这一片山头剿平,这一路行来,连毛贼也没遇见一个。”周围的几个背嵬营骑将都轻松地笑了起来。这几名骑将都是一直跟随岳飞南征北战的心腹。当年岳飞被刘延庆排挤,从襄阳大营调出,驻守南北要冲武阳关,终日练兵讲武,岳家军把周围数百里的山贼盗匪当做练兵的靶子,山大王们苦不堪言,死的死,逃的逃,时至今日,这一带都没有大股的山贼。而这一带直到襄阳的山川河流,乃至风土人情,县尉乡绅,岳家军也都十分熟悉。
舒州之战后,镇国、横海两军缴获了大批辽军战马。这次跟随岳飞偷袭襄阳的,除了背嵬营两千精骑之外,还有六千绑在马上行军的火铳营步卒。火铳营步卒从前根本没接触过马匹,原本还羡慕骑兵有坐骑代步,现在一个个大腿内侧都被鞍鞯磨得血肉模糊,腰也仿佛要折断了一般,在马上坐得如坐针毡,下马几乎站不稳,走不动路。然而,这十天来,几乎所有火铳营步卒都咬牙挺过来了,有的人还渐渐掌握了骑马的诀窍。唯一的遗憾,就是因火炮沉重,不能随骑兵一起行动。这八千镇国军精锐换上了辽军骑兵的装束,诈做舒州之战的辽军溃兵向襄阳退却,在大别山区行军,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大队辽兵,行军队列里应付盘问的契丹俘虏也没用得上。
“还有六百里。”岳飞眼神闪过一丝寒光,“绕过信阳府,在罗山县修整半日,然后全力奔袭襄阳。”
“是。”张宪答道,轻踢马腹,前去安排休整的事宜。
罗山县县尉王经乃岳飞麾下旧将,当年剿灭山匪折了一条胳膊,方才去罗山县做个县尉。辽兵南下后,罗山县令逃亡,王经便在县里做主,因为地方偏僻崎岖,辽国骑兵罕至,一直维持到了今天。岳飞决定奔袭襄阳,切断辽军后路及粮道,张宪便派出一小队骑兵先行联络王经,让他做好迎接大军过境的准备。
他二人说话的功夫,胯下坐骑仍在缓缓行进,不多时便走出这条山道,转入另一个山谷。山谷中只闻马蹄声声,又一队镇国军骑兵从山道后面转了出来。
罗山县城,县兵们手持弓弩站在城头,惊恐不安地望着城外越来越多的骑兵。河北大营早完了,汴梁沦陷,十几万京师禁军或死或降,襄阳大军也逃走了,襄阳城现在是辽国大军的后方重镇。这么多骑兵,只可能是辽贼。
“辽贼生性凶残,人面兽心,一旦被他们攻破城池,这一城老小肯定都活不下来。”
熊宾神情复杂地望着城外的“辽军”,县令逃走后,他身为县学学谕,响应了鄂州“尊天子不奉乱命”的号召,和县尉王经一起维持着罗山的局面。“辽兵”突然出现在这里,乱世桃源一般的罗山终于要面临残酷的选择,是投降,还是赴死?熊宾正了正衣冠,走到王经身旁,指着城下道:“辽兵气势汹汹而来。这一县百姓,如今都看着我们两个,我身为一县学谕,平常将‘舍身取义’挂在口中,如今是决计不会投降辽贼的。不知王县尉如何打算?”
王经讶然,转过身来,话到嘴边,想起岳帅军令森严,又吞了回去。熊宾见他欲言又止,神色转冷,看了看左右,缓缓道:“熊某一介书生,兵戈非我所长。若王县尉不惜玉石俱焚,决心与辽贼一战,熊某当与王县尉同心同德,誓守此城。若王县尉畏惧辽贼兵势,欲屈身保全,恕熊某不能奉陪,熊某这便回去召集家中亲族十七口,一同赴死殉国,不做辽贼治下之奴。”
“熊学谕,”王经的脸色有些尴尬,他摇了摇头,“那个,那个,辽......,辽......,城下的大军,只要我们供应军粮,他们是从舒州败退回来的,只要七日干粮,大军自会退走。”他是条直肠汉子,这话半真半假,脸上也是半红半白,仿佛开了颜料铺一般精彩。
“你,”熊宾不听则已,一听之下,怒不可遏,“前几日你吩咐城中准备干粮,原来是为此!”他血往上涌,满脸通红,极怒下说不出话来,就要扑上去和王经撕打,却被王经左右亲兵死死拉住,熊宾奋力挣扎,接连咳了几下,大声道,“姓王的,你知不知道,舒州大捷乃是赵先生和岳帅联手大败辽贼,你枉为岳帅部属,居然资敌以自保,王经,你这小人,没骨头的!枉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大口唾沫朝前面吐去,若不是王经躲闪得快,就要被吐个满头满脸。
“带下去。”王经脸色难看,挥手道,“先委屈学谕大人在城楼住上几日。”
膀大腰圆的亲兵大声答应,仿佛老鹰提小鸡一样将熊学谕押入城楼。这几人都是背嵬营先发的斥候,此刻虽然敬重熊宾的忠义,心里也暗暗好笑,熊宾饶自骂不绝口,一人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粗布将他嘴巴堵了,又用绳索勒紧,防他嚼舌自尽,另外一方面,王经又派人将熊宾的家人都看押起来,防止这些人自尽。王经安定了城内以后,这才吩咐手下,将早两日准备好的干粮送出城外。当双方交接军需时,隐约看见一名大将在众军簇拥下出来。
王经将右手举到胸前,和左臂假肢碰在一起,默默念道:“末将参见岳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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