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至方君子

建康即今日之南京市,最初称作秣陵。长江从秣陵城侧畔而过,在城西南至东北方向环绕出一道弧形的天然屏障。建安十三年,诸葛亮出使江东,对孙权说:“秣陵地形;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孙吴建国,遂以秣陵为都,改为建邺。建邺城周长二十余里。东傍钟山,南枕秦淮,西倚大江,北临后湖(玄武湖),四面皆是天然屏障。

公元316年,大晋建兴四年,匈奴刘汉大军围困长安数月,城内粮尽,晋愍(通‘悯’)帝司马邺乘坐羊车,口噙玉壁,开城请降,当年年底,刘汉皇帝刘聪处死司马邺,中原晋室彻底断绝。公元317年,琅琊王司马睿在建邺重塑晋室,为避司马邺忌讳,改建邺城为建康。史称东晋。

北地世族不服匈奴刘汉统治,在司马睿重塑晋室之后纷纷带领家眷仆妇私兵护卫渡江南迁,聚集到建康城一带。建康人丁数目因此很快超过一百万,成为天下人口第一繁密之地。

急剧膨胀的人口不是东吴孙权筑得小城能够容纳的。司马睿朝廷重新规划,依照洛阳皇城的格局将东吴都城改建为由宫城和官员办公的官署区组成的皇城,然后以皇城为中心,东西南北各四十里为限大规模扩充建康城区。

扩充之后,皇城北面的白石垒(白下)、宣武城、南琅邪郡城,西面石头城,西南冶城、西州城,东南东府城,南面丹阳郡城等八个小城或者堡垒尽皆纳入新城区。散落在皇城四周的八座小城堡和长江、秦淮、玄武湖、钟山联在一起,仿如中心皇城颈项上戴了一串严密无缝的珠链,构成了一道完美的防护屏障。司马睿朝廷遂在八个小城堡派驻重兵,这便是所谓的东晋皇家禁军——台军。

扩充后的建康城区太大,筑就城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的工程,司马睿朝廷最终放弃筑城念想,在城区四周竖起了一道简易篱笆充当外郭,这道篱笆外郭共有五十六道篱门通往城外。

大晋永和年间,经过司马氏和南下世族数十年经营,建康城已经变得异常的繁华,人丁数目差不多达到一百五十万之巨,城内百货俱全的大市和单一货物的小市几有近百座。秦淮河这时候不是烟花之地,而是建康最主要的经济大动脉,大大小小的码头十余处,每天有上万条船舶在其上穿行,或者出长江口,西往荆州、巴蜀,东去扬州、京口;或者溯流而上,走破冈渎运河,进入江南四通八达的太湖水网。

秦淮河作为建康最重要的水运枢纽,主要依靠舟楫沟通东西南北,只是在建康皇城的南门外,也就是朱雀门外出现了例外,为了交通方便,大晋朝廷在朱雀门外的秦淮河内河上搭建了一座浮桥,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朱雀桥。朱雀桥建成后,秦淮河东西航运因此中断。为了沟通东西商货流通,大晋朝廷在朱雀桥两端建了可同时停泊上百艘船只的大码头,这就是朱雀航。东西往来的船只抵达朱雀航后,可以将人员货物运上码头,然后转到朱雀桥另一边换船而行。

朱雀航码头建成后,朱雀桥一带俨然成了建康城最为热闹的地方,从东边太湖和西边长江涌来的上船昼夜不息地在此停泊、卸货、装载、启航。大晋朝廷就便在朱雀桥西边不远设立了一个行市,这个行市因秦淮河西边的水关——西口关而名,被称作西口市。西口市开市不久就成了建康第一大行市。

西口市崛起如此之快,原因不仅是因为毗邻朱雀航,还因为建康城最有名的戚里(古时,贵族居住区叫做戚里,平民居住区称作坊里)乌衣巷就在朱雀航的东边,与西口市隔着码头相望。

乌衣巷原是东吴戍卫军在秦淮河驻扎的营地,戍卫军身着黑衣,此地因此被称作乌衣营。三国归晋,乌衣营撤销,司马睿重塑晋室,北地世族渡江南迁,充满骚人浪漫情怀的世家子弟看中了秦淮河两岸的风光,便在乌衣营原址建筑房屋,依河而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最开始只是琅琊王氏几家在此定居,后来随着南迁世家的增多,越来越多的北地世家在乌衣营定居,最终形成一片白垩粉墙,碧瓦飞檐的巷陌街区,乌衣营因此改名称为乌衣巷。

永和七年六月二十七。一大早,太阳刚刚在地平线上露了个头,乌衣巷便热闹起来。咣当咣当一扇扇中门大开的声音中,南腔北调的御者吆喝声响起,牛车、马车、羊车各种五花八门、各具特色的车辆驶上巷道,与此同时,咿呀的摇橹声也在各家水门响起来。

“敬和、敬文。你俩去朱雀桥迎一迎吧。殷渊源不费一兵一卒招抚邺城、并州,此番功绩着实不小。琅琊王氏若不出面只怕不妥。”

乌衣巷最显赫的门第内,琅琊王氏当家人、王导次子王恬,正在吩咐三弟王洽和六弟王荟。扬州刺史殷浩的座船还未抵达建康,邺城、并州招抚已定的消息先就传了回来。不说殷浩的身份,单单这个消息就足以让乌衣巷倾巢而出前去朱雀桥迎接了。

“是。”王荟沉静地应了。这人时年不过二十出头,看起来却很有些老成镇静的模样。

“二兄,六弟去一趟就行,我就不用去了。”

王洽笑着婉拒兄长的安排,然后说出了理由。“殷浩这人做事很浮,难以让人放心。六弟刚入仕,去一下无妨,小弟若是去了,日后有个万一,岂不折了琅琊王氏的声名。”

王氏当家人王恬从中军将军职位上隐退下来,王氏子弟在朝职位最高的就是王洽,此时就任吴郡内史一职,位高权重,可谓琅琊王氏明面上的代表人物,是以特别注意行至。王荟不一样,他刚被朝廷征辟为吏部郎侍中,而且这人行事低调,几乎没什么大的声名,乃是虚应故事的最佳人选。

“三弟是说,殷浩未必能招抚邺城、并州?”王恬乃是江东第一棋手,尚武善弈,腹底勾当却是一窍不通,琅琊王氏有什么事,大多是王洽拿主意。

王洽想了想,模棱两可道:“不好说。”

“那就六弟去吧。”王恬做出决定。既然结果难测,王氏就没必要去凑这个热闹。王氏不需要开创,需要的是守成,而守成只需要稳妥就行。

“是。小弟这就去。”王荟作了一揖,告别两位兄长。

王荟平素生活很简朴,和一般世家子弟大不一样。从二兄那儿出来,他也没要车,也没招呼仆从,施施然出了府,沿着巷子缓步向西而行。

巷子里车来人往,十分热闹,王荟不喜欢和人招呼,便低着头靠边而行。正行之间,突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掌,一个戏谑的声音紧跟着传入耳中。“敬文。满街尽是赳赳之士,唯独贤弟躲躲闪闪,此为何故?莫非贤弟做了什么羞事?快从实招来,为兄替你出主意。”

王荟先是唬了一跳,听到声音后便稳定心神,抬头冲说话之人道:“安石大哥取笑了。”

说话之人约莫三十出头,面色红润,长眉斜飞,鼻梁挺直,宽袍大袖配上三绺短髯,飘飘乎极有出尘之气,只是他那双锃亮的眼睛不时闪过戏耍般的笑意,将飘逸之姿破坏殆尽,让他显露出七分凡尘模样。

此人姓谢,名安,字安石。乃是大晋原太常卿谢衰第三子,是北上施以王化的谢石的兄长。谢安是王羲之的好友。因为王羲之的关系,谢安与琅琊王氏走到及近,而且特别喜欢作弄王荟这个老实沉静的好孩子。

王荟一副任其作弄的模样让谢安失去了继续的兴致,一边向前缓步而行,一边问道:“敬文是去朱雀桥吧,难道敬豫(王恬字)兄、敬和兄不去?”

王荟嗯了一声,随后问道:“安石大哥。小弟有一事不明,当年桓征西攻取巴蜀,朝廷上下一片恐慌,今日殷渊源抚平中原,功绩远在桓征西之上,朝廷为何不在意呢?”

“敬文若是悟不透这点,日后就安心做你的吏部郎侍中,不要在朝政上掺和过深。”

谢安坦然地告诫了一句,然后解释道:“殷浩是什么,他是名士,仅仅是个名士,他的一切是朝廷、是士林、是乌衣巷给的,没有建康的支持,他什么都不是。桓征西不一样,荆州军被他调理的如同私兵,巴蜀一战,朝廷确实收回了益州,可荆州军的实力因此也膨胀的更厉害了。所以。。。。。。呵呵。敬文明白没?”

“小弟懂了。”王荟点点头,眉头反而蹙得更深了。“那。。。安石大哥,你说桓征西到底有没有忤逆之心呢?”

“不好说。”谢安摇摇头,没再言语。

想到三兄适才说得那句“不好说”,王荟若有所悟,也不再追问。

两人并肩缓行,不多时出了乌衣巷,来到朱雀桥东侧的码头。此时正是码头繁忙之时,数十只船舶停靠在岸,无数民工匆忙来回,将生丝、布帛、谷物、器皿各种货物或卸下码头,或装上船舶。秦淮河面上更是忙碌,撑浆的小舟,敞篷的货船,漆红描画的坐船品种繁杂的舟楫来往穿梭,不知道有多少。

突然间河面上传来一声惊叫,一艘甲板离水丈余高得华丽坐船乘风破浪飞速驶来,前面一艘敞篷货船因为货物太多,行动缓慢,转眼间被高大坐船撵上,惊呼声中,敞篷货船不及闪避,船尾被追上来的坐船狠狠撞了一下。

木屑横飞中,敞篷货船受撞击的力量所激忽然加速,快疾掠过水面,拦腰撞上一艘横江而行的货船。横江而行的货船受此一撞,顿时从中间裂为两半。

事情发生的极其突然,当人们注意到的时候,被拦腰撞断的货船残躯连同货物已经一起向河底沉去,船上的水手、货主跟着跌落水中,十来个人哎呀连天地在河面上载沉载浮。

敞篷货船上的人见状,连忙伸出竹篙船桨援助落水水手,两条路过的小舟也赶上来帮着捞人。南方人善水,过了一刻,十来人尽皆从水中出来,有的是被人捞了上来,还有两个是自己爬上了敞篷货船。这两人刚一爬上敞篷货船,立马拎起货船上的人衣襟大叫大吼,看样子似乎在找对方索赔。

“是诸国丈家的船呢。”看着最初的肇事者——那艘高大的坐船若无其事地离开,王荟嘀咕了一声。

谢安低声一笑,道:“这下可好,无论如何都理不清白了,两家货船船主不敢找褚家麻烦,只能想办法自己解决,某倒是很好奇,他们该怎生解决才为妥当?”

“是啊。他们该怎生解决?”王荟侧头思索起来。按理说,敞篷货船把另一艘货船撞沉,就应该赔偿,可是这艘船的船主很无辜,真正的肇事者是褚家,是褚家的船驱使敞篷货船去撞的,应该追究褚家的责任才是。但是这些商户又怎敢去找褚家的麻烦?

两人正自好奇,敞篷货船已经被逼迫着靠上码头。几个浑身湿漉漉的落水者揪着一个船主模样的中年男子登上岸。

“诸位老乡,不能怪我啊,我的船舵被撞坏了不也没人赔吗?”

中年男子大喊冤枉。另外一方怎肯干休,执意揪着中年汉子要去见官。双方还没争吵两句,码头上就围起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听说要去见官,瞧热闹的人群里传出一声喊:“见什么官呢,说你们几位呢,若想公平解决,去找至方君子裁断吧,铁定让你们心服口服。。。。。”

喊声未落,四周顿时响起了一片应和声。“是啊,是啊——这事非得至方君子才能裁断得清。”

“至方君子?”谢安疑惑地嘀咕一声,向王荟问道:“此是何人?为兄一直会稽闲居,竟不知道建康何时出了个至方君子?”

纠纷的两伙人似乎知道至方君子的名号,得到旁人提醒,叫了声好,便纠缠着上了码头向西而去。

王荟下巴向两伙人去的方向点了点,向谢安回道:“小弟听人说过至方君子,不过没怎么留意。听说姓赵,祖籍关中还是哪的北地一个儒生,前年逃过淮河来的建康,好像寓居在朱雀桥南。这人不怎么和人打交道,名声只码头和西口市的船户商户知道。”

“儒生?”谢安似乎来了兴趣,兴致勃勃道:“敬文,走——瞧瞧去。”

“可。。。。。。殷刺史。。。。。。”

王荟话未说完,谢安一把扯了他就走,轻笑道:“殷渊源若是到了,码头上声响一定很大,到时我等再来也是一样,误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