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燕使皇甫真

慕容俊非常明白,石青虽然已经降晋,但只要一天没成为砧板上的鱼肉,大晋朝廷和士人就一天不会放过他,归顺只不过是让双方间的争斗从两军公开对垒,转变为勾心斗角,换了种形式而已。所以,他打算联手殷浩、桓温、张重华、张平共同对付石青,对这个打算他极有把握,不说燕国和大晋朝廷、西凉张重华之间保持了很多年的深厚感情,就凭“远交近攻”这一点就能让各方人士禁受不起诱惑。

五月底,前往西凉拜访张重华和往荆州拜访桓温的燕王使者先后离开了蓟城。

六月初六,代表燕王慕容俊前往广陵拜访殷浩、出使建康朝廷的燕国特使皇甫真离开蓟城,踏上南下旅途。

皇甫真是安定朝那人。安定朝那原意是西汉在今宁夏固原置得安定郡朝那县,然而,安定朝那和皇甫氏连在一起,意义便有了变化。皇甫真这个安定朝那人,指得不是地理籍贯,而是代表家族荣耀的郡望。

汉时,安定郡朝那县的皇甫氏出了许多冠绝一时的杰出人物,如皇甫谧、皇甫规、皇甫嵩等。皇甫嵩在世时,正是士族大户蓬勃发展时期,皇甫氏因此成了安定郡朝那县最富盛名的姓氏。接下来曹魏时期推行九品中正制,皇甫氏当仁不让地成了安定朝那郡望。汉末以来,战乱不断,皇甫氏家族不断内迁,百余年间如流民一般辗转到过十余个地方。然而,无论是在青州或是在司州或是漂泊到塞外,安定朝那郡望——这个代表家门荣耀的名号一直被皇甫氏当作籍贯在使用。久而久之,安定朝那人指的就是皇甫谧、皇甫规、皇甫嵩的后裔。

皇甫真这个安定朝那人没有辜负先祖的名号。天资聪颖,才高八斗;弱冠之年就被慕容廆拜为辽东国侍郎,慕容皝即位,拜为平州别驾,慕容俊继任燕王,迁为典史令,进入燕国权利核心,那时的皇甫真不过三十三岁。历史上,慕容恪死后,前秦和前燕争锋,前秦人道:前燕并不可惧,智谋之士唯皇甫真一人耳,可伐之。苻坚道:真亦秦人,而燕用之。遂兴师伐燕。邺城被攻破后,皇甫真归降前秦,王猛不仅不以降将看待,反而对他推崇备至。皇甫真之才由此可见一斑。

皇甫真的才能素来为慕容氏信服,所以拜访殷浩、拜偈大晋朝廷这个最重要的出使任务就落到他身上。他这队使者之所以走得这么迟,主要是在等待太原方面的消息。联盟四方的策略定下来之后,蓟城即刻派遣使者前往太原向张平说项,劝张平归顺大晋,燕国保证为张平争取并州牧之职。

一州牧首和刺史有天壤之别,牧首直接辖治一州之军政民诸般事物,可谓无冕之王。天下归晋已是大势所趋,归降能得到并州牧首之职对张平来说实在非常意外,同时也充满诱惑。

张平并不信任慕容氏,尽管心中一百个愿意,表面上却不露神色,既不拒绝也不答应。慕容俊的使者看出对方是要见到州牧的赐封才会当真,于是回来如实禀明慕容俊。慕容俊随即命令皇甫真南下,结好殷浩并为张平讨封,若有机会,顺便提醒建康人士提防石青狼子野心,以归降之名,行反叛自立之实。

石青和慕容恪签订的议和条款里包括有商旅借路通行这一款。皇甫真经由冀州、青州、徐州等一路南下,畅通无阻,六月二十渡过淮河进入大晋辖,二十三便到了广陵。

南下出使团有五十余人组成,有护卫、有挑夫、车夫还有照应前后道路通传。既然是代表燕王出使,就需要讲究一些礼数。通传早早在前联络禀报,大队在后缓行。来到广陵城北五六里时,淮南太守陈逵率一队人马从城内冲出代表殷浩前来相迎。

陈逵是上任扬州刺史,褚衰北伐时,敌军未至他就弃守淮南,临逃走时一把火将淮南城和无数辎重焚烧一空,事后大晋朝廷没有严厉追究罪责,只将他的刺史之职改为淮南太守,淮南被烧成一片废墟,他这个淮南太守没有治所,就一直滞留在广陵。

皇甫真一行被迎入广陵,在驿舍安顿下来后。皇甫真向陈逵请求拜会刺史殷浩。

陈逵答道:“殷刺史已经置办好酒宴为燕王使者接风洗尘,诸位稍事洗漱,这便随陈某去吧。”

皇甫真说了声多谢,随后洗了把脸,换上宽大的名士袍服,便带上随从礼物随陈逵前往征北大将军府。

得到禀报,殷浩带了一帮学生到府外迎接,一直住在征北大将军府上的郗超年少爱热闹,蹿揣王羲之一道跟出去看看。王羲之无可无不可,郗超遂扯着他躲在一群学生里偷偷打量燕国使者。

“姑丈,看这人穿着可真别扭。”郗超指着皇甫真偷笑。

王羲之看去,但见正在和殷浩寒暄见礼的皇甫真身材高大,腰板挺得笔直,双目顾盼有光,看起来像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彰显儒雅风流的名士服穿在他身上,果真十分的不谐调。

不仅郗超、王羲之发现了这点,殷浩的学生也看出来了。这些学生深得名士狂放不羁的性情,可没郗超、王羲之的沉稳。一见之下,即刻嘻嘻哈哈冲皇甫真指点。

皇甫真也感受到了周围的嘲笑,若无其事地向四周望了一眼,然后冲殷浩一揖手,赫然说道:“江东名士风流,皇甫真仰慕已久,有心效仿之,不曾想成了东施效颦。哈哈,边塞荒僻之人,只知身暖腹饱,不知文化经义,见笑,见笑了。”

“皇甫大人客气了,安定朝那人渊源久远,殷浩闻名已久啊。”殷浩微笑着安慰皇甫真,随后一收笑脸,佯怒着斥喝一帮学生:“汝等好是无趣,塞外不比江东,蛮荒之地,礼仪不行,皇甫大人能够这般已是不易,汝等岂知其中艰难辛苦。”

在府外稍一停留,殷浩引着皇甫真一行进了征北大将军府。郗超和王羲之落在后面,望着皇甫真挺直的背影,郗超感觉更加地怪了。“姑丈,这人眼神极正,看起来不像谄媚之辈,怎地会如此表现?”

“许是有所求吧。。。”王羲之若有所思地回答。

来到征北大将军府正堂,皇甫真在主宾位坐定下来之后,让随从一担担、一篓篓地呈上燕王赠送殷浩的各色礼物。殷浩欣喜地收下,说了一阵感激的话,又把王羲之、郗超等人一并介绍给皇甫真,,忙了大半个时辰后这才开始酒宴。

宴会之上,殷浩问道:“楚季(皇甫真表字),此番燕王遣使前来,不知主要为何?”

皇甫真搁下酒盏,肃然答道:“燕王虽是化外之民,然仰慕中华礼仪,为朝廷效忠精白之心不敢稍有怠慢。听闻邺城归附朝廷,燕王不甚欢喜,特命皇甫真南下建康拜表恭贺。另,邺城归附之后,石赵余孽仅余并州一地,为了完成天下一统之伟业,燕王遣使前往并州,说服张平归降朝廷,张平本有归附之心,只担心朝廷追究过往罪孽,有些犹豫。是以,燕王命皇甫真向朝廷禀明此事,了解朝廷对并州之意向后再做定夺。”

“楚季此话当真!?”殷浩又惊又喜,若是并州也归附大晋,天下一统的伟绩可就要在他手中完成了。

皇甫真微微一笑,颌首肯定道:“不错!若朝廷能打消张平顾虑,并州就是朝廷下辖了。”

殷浩眼珠一转,思索着说道:“当真巧了,殷浩昨日与麻督特使刘公度完成邺城归附朝廷之条款,正准备携刘公度前往建康请朝廷和会稽王作最后定夺,可巧楚季就来了。既然如此,不如我等一道前往建康。楚季以为如何?”

“哈哈哈,如此最好,殷刺史贤德无双,声名远播,皇甫真远在塞外也是如雷贯耳,正想找机会请教呢。”皇甫真放声大笑,看来着实欢喜。

坐在殷浩下首的王羲之和郗超颇为疑惑地对视一眼,不明白殷浩什么时候与刘群达成的协议。两人非常清楚,刘群和殷浩的谈判并未结束,其他的好说,只是在传国玉玺敬献方式上,双方分歧大的几乎相对立了。

刘群说邺城愿意把传国玉玺敬献给朝廷,但朝廷应给予邺城赏赐。然后给殷浩开了一个数量恐怖的赏赐清单。这个赏赐数目是刘群在石青订定的基础上加了五成。

江东富庶,但是江东富庶的是世家豪门,不是大晋朝廷,大晋朝廷穷得经常发不出粮饷俸禄。邺城讨要的赏赐江东顶尖的几个世家也许能想办法凑出来,大晋朝廷却绝对没办法拿出来。殷浩深知这一点,因此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言道把传国玉玺敬献给朝廷是臣子的本分,邺城不应该讨要赏赐,即便邺城有功,朝廷可以官爵赏之,不一定要用金银布帛。

可惜的是,邺城不要官爵,只要实物。谈议因此便僵持下来。

“殷渊源和皇甫真通往建康,只怕是想把并州归附的功劳揽归自己,这么说来,他要向刘公度让步了。”郗超侧过身子,小声在王羲之耳边嘀咕了一句。

王羲之一皱眉,无奈地摇摇头,低声叹道:“若是如此,恐非国家之福啊。”

大晋朝廷拿不出这笔赏赐,殷浩若是贸然答应下来,很可能会造成两个结果,一个是朝廷强行在江东募集,引发民众不满甚至动荡。一个是毁诺,毁诺造成的后果可能更严重,一旦引起邺城不满,先前的努力可能尽皆白费,麻秋、石青可能再度作反。

想到这里,王羲之愁肠满怀,这顿酒再也喝不出滋味了。

在座的其他人不管是嘉宾或是主人都没有王羲之的愁绪,你来我往,酒兴正酣。酒过三巡,皇甫真似乎想起什么,一拍脑袋,大呼道:“哎哟。差点忘了这件事。”说着,转向殷浩道:“殷刺史。中原逆乱,四海倒悬,燕王不忍中原民众受石赵荼毒,前年高举王师义帜南下幽州,替朝廷救民于水火。如今邺城、并州即将归附,四海升平,天下一统就在眼前。燕军也该退出塞外了。只是幽州之地该当如何交予朝廷呢?”

皇甫真一言出口,四下里马上一静。每个人都惊诧莫名地向他望过去。燕军要退到塞外,把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幽州归还给朝廷?天下真有如此忠心之士?

一片惊愕中,皇甫真若无其事地一笑,对殷浩道:“幽州距离建康太过遥远,朝廷只怕一时难以顾及。邺城既然归附朝廷,要不皇甫真禀奏朝廷。。。。。。。请麻秋或者石青率兵进驻,暂时替朝廷辖治幽州?”

皇甫真殷切地望向殷浩,似乎极为盼望对方允准。

“万万不可!”殷浩霍然站起,大惊失色道:“皇甫大人,此事用不着禀奏朝廷。殷浩就能作主,幽州不能交给邺城,燕军暂时不能退到关外,必须为朝廷驻防幽州。”

“啊——这样啊,为什么呢?”

皇甫真纳闷地挠了挠腮帮,为难地叹了口气:“唉——燕王只怕会非常失望。燕军入关已有两年,将士们眷念故土,终日思归,长久下去,军心难安啊。。。。。。”

皇甫真摇头晃脑,自怨自艾,却不防和他斜对而坐的郗超双目放光,如同发现了猎物般正仔细地审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