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最后几日,石闵、李农为更改国号一事忙得昏天黑地;一帮文官朝臣在皇城、武德王府、大司马府之间奔走穿梭,脚不沾地;武将倒是闲暇,除了正常的值守戒备,没有添加其他职责。
元日之前,石青进过两次邺城,来到武德王府看到石闵、郎闿、刘群等忙碌不堪,他站在一边,竟插不上手。尴尬之余,他捡准机会,含蓄地提醒石闵,小心张举、赵庶等人逃离;石闵笑笑,表示知道了。石青看出,石闵没有将此放在心上。
不怪石闵大意,目前情形下,只怕任何人都不认为张举等人会出逃。邺城大局已定,石羯再难挽回颓势,天下眼看就要换主;张举、赵庶逃出邺城,能干什么?难道想争夺天下?不错,世家望族有人有粮,确实有争夺天下的潜力;但是世家望族不会轻易争夺天下,他们没那个心思。士子们从来都是通过从龙拥戴,掌握朝政,安安稳稳当老二,获得权利富贵;干吗冒着家毁族灭的危险争老大?
石青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张举、赵庶等人会反出邺城。石闵不以为意,他也没办法,只好回到大营加强清漳水一线防务。据他所知,张举等人是从华林苑逃往襄国的,而新义军正扼守在这条通路上。
公元350年。大晋永和六年正月初二。
许久没有露面的赵皇石鉴召开朝议,随后颁令天下;宣布更国号为“卫”,改元“青龙”,大赦天下。朝中文武,各安本职。是为大卫国青龙元年。
于此同时,武德王、大将军石闵易姓为李。是为李闵。
当天中午,石鉴皇城赐宴,大会群臣。
适逢新年,更国号、改元诸般盛事凑到一起,这顿御宴显得越发浓重。匆匆修缮的琨华殿里,摆了上百桌矮几。几百文臣武将、耆老郡望共逢盛事,济济一堂。不仅有石青这等杂号将军,大和尚佛图空也来凑兴。
酒酣耳热之余,在座诸人呼朋结伴,往来奔走,忙的不亦乐呼。
大和尚佛图空和石鉴、李闵、李农一一应酬之后,转到太尉张举几前。张举享受的是单人独席的待遇。见到佛图空,一笑,并不起身。端杯示意,低声问道:“大和尚决意不走?”
“非也,非也。”佛图空手捻素酒,口占偈语:“不是不走。时候没到。”旋即低声道:“贫僧记挂着一件礼物没有送出,一俟心愿了结,便即北上。”
“北上?”张举眼光闪烁,疑问道:“大和尚不去枋头投大单于么?北上为何?”
“安抚民心,以迎接大单于北上。”佛图空若无其事地呵呵一笑。此时大殿内人声喧哗,热闹异常,兼且二人说话声音甚低,倒也不虞他人听见。
“安抚民心?”张举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稍稍一顿,厉声问道:“大和尚答应五日之内解决毒蝎,期限已到,何以石青还在殿中畅饮美酒?”
提到石青,佛图空十分不愉,他顺着张举示意的方向瞧去,只见大殿末席,一个年轻雄武的小将正一脸灿烂地笑着,和石闵的爱将孙威把盏共饮。
“太尉放心,不会误了你今晚之事。子时之前,毒蝎和血修罗必死一人。为了自己,她会拼命的。”佛图空冷声说道,语气冰凉刺骨,再无半点佛家子弟风范。
事实上,石青远不像佛图空看到的那么愉快;他和孙威把酒尽欢,更重要的是为了打探城防情形。了解到这段时间,邺城之内属城防军最紧张,戒备最严后,他稍稍安心了一些。
“孙大哥。你我得武德王爱重,拨擢于微末之中,当努力效命。值此新年,又逢改元盛事,邺城内外一片欢庆;你我更当谨慎,小心戒备才是。”
“那是当然,兄弟,来。喝。。。”孙威口中称是,却是连连举杯。
有些话语无凭无据,只能点到为止。石青无耐,应酬着和孙威又喝了几杯,终是放不下防务,辞别李闵,早早出了皇宫。
从金明门出皇城,向右一拐,石青进了官署区和皇城相间的驰道;沿驰道北上,将近北门时,东边巷子里传来一个惊喜的招呼声。“石青!好巧啊。。。”
招呼声憨里憨气,似乎有些熟悉,石青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臃肿、脸色铁青的粗豪军士快步行了过来。这个相貌却颇为陌生。
“你是。。。”石青疑问道。
“咯咯咯。。。”见石青如此模样,粗豪军士爆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直笑得前仰后俯;一对黑瞳弯成了浅浅的月牙。
“原来你是麻姑。。。”石青一悟,翻身下了黑雪,自失一笑道:“麻小姐这副装扮,是到哪里去?”
“麻姑当然是到你们那去啦。”麻姑憋着嗓子,声音憨厚,偏偏语气还是一副小儿女之态,石青瞧着,忍不住好笑——这是个大家闺秀么?
“到我们那去?”
“怎么?不欢迎?哼!你们新义军亏欠我家的还多着呢。”
“不敢。只是正逢元日新年,麻小姐不四处走动。。。”话到半途,石青赶紧闭嘴;麻姑是不能公开露面的人物,怎么可能四处走动?
“唉——”麻姑似乎有些忧虑,叹了口气道:“天下没一个安宁的地方。邺城也乱成这样,还怎么过祭灶节、怎么过元日。昨日我把仆人遣散,让他们出城避祸。我呢,打算在华林苑待一段时间,天气暖和了,就去凉州找我父亲。”
“麻小姐。新义军欢迎你。”石青勉强笑着,牵着黑雪漫步而行。在这个动荡无比的大旋涡中,无数家庭,无论是难民、草根或是如麻秋这等显赫的,不知有多少被湮灭、被终结。
麻姑意欲天气暖和后西行寻父,石青知道,麻秋不久后就要被蒲洪俘获,最终死在枋头;麻姑不可能再见到麻秋了。想到这个女孩最终将孤苦一人在世间飘零,石青有些心疼。即使她的父亲是残忍暴虐的麻秋,即便她是身手很不错的‘侠女’。石青仍然忍不住心疼。
“不欢迎也不行。谁让新义军欠我麻家的。”麻姑伪装成铁青色的脸露出一点怪异的抚媚。爽直地说着,脚步轻快的行在黑雪另一侧。
“麻小姐可以重新找个婆家的。”瞅见麻姑活泼的样子,过了好一阵,突兀地说了一句。
“什么啊。”脸上的伪装遮住了麻姑的羞涩,不过她的语气还是有几分嗔怪,嚅嗫了一阵,麻姑脆生生地说道:“人家是修道之人,再过一年,入世期限满了,就要回山,继续修道。一旦嫁人,有了牵挂,怎么修道。”
“什么!你是修道之人?”石青诧异地看过去,脑袋里出现一个个高深莫测冷若冰霜不食人间烟火的修士形象;看来挑去都和眼前单纯、活泼的女孩子对不上号。
“当然啦。”麻姑骄傲地一仰头,再次憋出憨直的声音,道:“麻姑修的是神仙道。修神仙需要出世;师傅说,不入世怎能出世。所以,呵呵,让麻姑入世五年。”
“神仙道?这世间真有神仙?只怕未必啊。。。”石青的怀疑在言语里表露无遗,眼神更是像在提醒麻姑不要上当受骗。
“神仙是什么?”麻姑不以为意,颇有些神棍样地启蒙石青,道:“逍遥世外,心安神清,自在而无羁绊;即为神仙。可不是有神通才算神仙的。”
“逍遥世外,心安神清,自在而无羁绊。。。”石青喃喃自语,倏然间已是心神往之。
不知不觉,他们出了城,来到清漳水南岸;瞧见一队队沿河巡视的新义军士卒,石青羡慕地对麻姑说道:“可惜石青是凡俗之人,牵挂太多,不能像麻小姐这般毫无羁绊,自在逍遥。这一辈子,是不可能成为神仙了。”
“这世间人都成了神仙,岂非无趣的很。”麻姑嘻嘻一笑。道:“果真如此,修道之人意欲入世体验也不可得了。嘻嘻,修道可就难了。”
石青听她说得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情舒畅了不少。笑了一阵,他四处打量一眼,随后向浮桥行去。为了阻止张举从华林苑北逃;石青将丁析的锋锐营调到浮桥北端驻守,明光宫大营作废,锋锐营担负的华林苑日常驻跸巡视也已停止。
丁析看到石青一行,早早在浮桥南端迎候。
“告诉将士们。不要松懈。”石青摆手阻止丁析行礼,走上浮桥,一边四处瞭望,一边叮嘱道:“特别是夜晚;一定要将北城严密监控起来,一有异动,全营立即出击。嗯,可以将休息时间安排在白天。”
丁析连声应是。
石青想了一下,又问道:“火塘挖好没?是不是二十步一个?干柴填了没?可涂上油脂?”
“石帅放心。一切就绪。”丁析二十七八,是从东宫就开始跟随石青的老人,做事机灵多智,十分可靠。
石青点头赞许,一路说着,走过浮桥,来到华林苑。
走到浮桥北端,举步欲下时,石青突然心生感应,他抬头望去;只见百步之外,一丛松柏之中,凫凫娜娜立着个俏生生的紫色身影。紫色身影欲看还羞,怯怯地向这边张望。
草剑!好几天没见,草剑定然有些想念,过来看我来了。
石青心中一暖,仿佛被一团温温柔柔的东西包裹住了。不由自主地,向着那个紫色的身影,快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