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匆匆赶回军营,听说王猛在河堤上晒太阳,当即赶了过去。
远远地,石青就看见,河堤向阳一面,王嵩半躺半卧在干草地上,专心致志地在短褂上翻来翻去,应该是捉虱子;王猛盘膝坐着,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两人身边,八个士兵,零落散开。
士兵看见石青,欲迎上来行礼,被石青摆手阻止了。王猛读书读得极专注,没有觉察石青的到来,当石青踱过去时,他蓦地一声轻笑,似乎在书中看到什么有趣的地方。
石青放慢脚步,做出悠闲的模样,待看清王猛手中拿着的乃是《孟子》一书时,他不由得有些欣喜,和声道:“景略兄笑声欢悦,似有所得;可否不吝道出,让石青分享一二。”
王猛抬头,看是石青,有些错愕,旋即反应过来,起身作揖,笑道:“原来是石帅。王猛失礼了。。。”
王猛笑容无邪,话语谦逊,如同多年老友般温煦暖和,让人如沐春风;石青心里却是咯噔一响,立马警觉起来,王猛前几日愤懑的神情历历在目。王猛何等人物,怎会随意屈服,随意改变?异于平常即为妖,只怕他是隐忍待机,以谋脱身之策了。
石青踌躇迟疑,王猛也有所察觉。原本他以为,石青一介年轻武将,能有多少见识?曲意奉承一段时间,便会得到信任,以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愁没有脱身之机。此时见到石青反应,不免有些揣揣,感觉对方并不是想象的样子。
王猛哪里知道,石青对他的了解远比他对自己了解的还要多。
心中一闪念,王猛决意改变一味逢迎的策略,将之变为五分逢迎,五分引导。当下哂笑道:“当日石帅赠书,很是郑重;王猛颇感好奇,这两日静下心来细心翻阅。一读之下,此书果然十分有趣。”
“十分有趣?”石青压住心事,含笑凑了过去,伸手一让,和王猛斜对面,盘膝坐在干草地上。
“确实有趣。。。”王猛锊了把下颌;他刚开始蓄须,下巴上短短的绒须,却是锊无可锊;无奈之下,他顺势上移,改为抚摸着唇角上半寸长的髭须,仰首说道:“一个山野老叟能道出如此多似是而非的‘道理’确实有趣,当真不易。”
“山野老叟?似是而非?”石青面容一寒,他对孟子崇敬无比,自认为孟子思想的先进性超过孔子、老子等,更符合芸芸众生之福祉;没料到在王猛这里得到这个评定。当下忍不住有些动怒,沉声问道:“景略兄之言,何以见得?”
王猛从容一笑,翻开孟书,指着其中的《梁惠王》篇笑道:“石帅请看,孟轲初出之时,梁惠王问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呵呵。叟者,山野老叟。此乃书中所言,并非王猛杜撰。”
石青一僵,旋即皱眉道:“便是山野老叟又待怎地,景略兄何以认为孟书所言事理,似是而非?”
王猛没有直接回答,翻开书,一一指点道:“石帅请看这里。。。‘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此言粗看论证有理,似乎不错;细细一究,却又不然。人心有私,羡慕安乐,恶于忧患,乃是常情。试想世间人若非被势所逼,谁愿抛弃安乐而历磨难?此论有饽与人情事理,实属妄言。。。”
“。。。这里还有一句话‘仁者无敌’,此言诚为可笑。自古以来,只有霸者无敌,仁者岂能无敌?霸者施仁,锦上添花,可谓之仁君;仁者施仁?仁者难成霸业,怎生施仁?向谁施仁?到头来不过是境月水花。。。”
“。。。更荒谬的是这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位山野老叟,不知人情世故,逆天而行,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之言;王猛服其坦直精赤,却不取其所为。石帅试想:这天下是谁人之天下?是皇室诸侯世族望门之天下。草民蝼蚁算什么?是农奴仆役!是兵丁青壮!谁会将之视为重!此话直若梦呓。”
“还有——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荒唐至极!整个颠倒过来了。须知君为上,君臣之间,非为君视臣当若何,应是臣视君当若何。。。”
王猛滔滔不绝,引经据典,一通辩驳,说得石青哑口无言。
石青并非不能辩解,只是不想辩解;因为他突然悟到,孟子之说,确乎超前太多,不合乎当下的世事人情。事实上,孟书大放光彩始于宋。那时的天下不再是皇亲宗室、世家望族之天下,而是以民自居的读书人之天下。
“。。。一言以蔽之。本书就是一赤诚乡老,描绘出的理想大成世界;思之让人向往,却无半点施行可能;掩卷之余,唯留遗憾,不如不读。”
说到此处,王猛将书一合,话音嘎然而止。
石青呆呆出神,对王猛又是敬佩又是失望。这等人物,见底不凡,切中之物,入木三分;可惜脱不了时代的桎梏,所思所想,不免流于习俗。良久,石青思索着说道:“草民并非世代都是草民,诸侯并非生来便是诸侯;只有有机会便会有改变。当草民成为公侯将相之时,孟老描绘的世界便已不远了。”
“嗤——”王猛嗤笑一声,驳道:“石帅之意是革命,是改朝换代;只是,革命之后,草民成为公侯将相还是草民吗?他们所思所想还是草民的思想吗?作为新的上位者,他们同样会认为此书荒诞无忌。此书大逆之处在于,它不如任何一个上位者心意,只一味如了下贱者心意。”
“革命之后,草民成了公侯将相还是草民吗?”王猛的话语如闪电惊雷在石青脑中震响闪耀,惊得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细细咀嚼着这句话,石青忽然一阵心灰意冷。天地轮回不休,万象更新之即,不同的人上去下来,不同的阶层走马灯地轮换,本质却依然改变。难道这就是天道,人力难以挽回的天道?
一通言语镇住石青,王猛不以为意,觑见石青木然消沉的样子,暗自一笑,试探着问道:“石帅军务繁忙,怎会有闲来寻王猛?只怕有事吧。。。”
“不错!”石青收拢思绪,定下心神;小心应对道:“前日杀胡之际,我观景略兄颇为沮丧,不知为何如此?”
石青的问题似乎触及王猛的心事;失落之色在其脸上一闪而过,王猛嘘了口气,对石青说道:“不瞒石帅,王猛此番北上,原意投靠武德王,出山干一番事业;哪知。。。唉!”
石青双目眨也不眨地盯着王猛。
王猛惆怅了片刻,开口说道:“天地运行,自有其势;智者无不顺势而行;敢于逆势者,无不被大势吞没湮灭。嗯。石帅可知今日天下之大势?”
话至中途,王猛突然问了一句,他倒是时时刻刻不忘试探石青虚实。
说到天下大势,石青脑中倏地闪过未来发生的诸般事情:鲜卑慕容南下、氐人苻氏入关中、石闵战败、中原沦陷、大晋北伐军在河南晃了一圈再度龟缩回江南。。。
黯然片刻,石青忽然想到,自己既然来了,还会让这些事发生吗?肯定不能!只是,自己真的能改变历史的进程?一时间,他心中七上八下,说不清道不明;当下只好答道:“石青愚钝,不知天下大势为何。”
两人话题越说越深,谈到这里,王猛似乎忘记了和石青尴尬的关系,侃侃说道:“如今晋室式衰,偏安江左,难有作为;可略过不提。石赵暴虐,以武治国,北方糜烂经年,有心之士暗自磨砺,大赵覆亡在即;此为天时。中原生民,久受石赵盘剥,困蔽凄惶,人心思定,此为人心。天时人心合而为势;今日之北方需要安和稳定,民众需要休养生息,这便是大势!”
说到这里,王猛加重语气道:“武德王独断朝政之时,原该趁机振作;善加抚恤,广收英杰为己用。可惜的是,他不仅未能安抚各方,还挑起争端,重掀战火;如此作为,必不可久。王猛虽有心相投,却也不敢逆势而为,意欲回山隐居。只恨一腔雄心付之东流,大好时光消磨于山水之间耳。是以,当日有所沮丧。”
王猛再是满腹锦绣,此时也不过是个没进过朝堂的山野之人,怎知石闵步步荆棘,一路羁绊?又怎知有多少人是抚恤无法收纳的?
听王猛说了一通天下大势,石青有些失望。这种言语,纸上谈兵的意味更多一些。石青很清楚,中原的未来发展绝不是王猛说及的安和稳定,与民休息;而是无休无止的争战;是更加的糜烂,更加的残破;哪怕没有石闵、没有杀胡令。也依然是这个结局。
这就是乱世,野蛮民族不受约束,破坏摧毁的力量肆意猖獗的乱世。
当然这是时代的局限,石青没有为此看低王猛,他也没有把王猛看作预言家。事实上,王猛追随苻坚后,在关中施行的正是安和稳定,与民休息之政。
他只是感觉别扭,说不出的别扭,至于为何别扭,他一时没想到。怔仲之间,石青眼神游移不定,当瞟到邺城方向之时,他似乎看到屠向羯胡的战刀闪亮,看到焚烧残肢断刃的大火熊熊,霍然,一个词语在他脑中一闪而过——立场!
对!让他感觉别扭的是立场!
是是非非,对对错错,原本没有绝对的标准,有的只是处身所在的立场。王猛指点天下大势,又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呢?
想到这里,石青颇有意味地问道:“石青想知道,景略兄是什么人?”
“什么人?”王猛微微蹙眉,石青的问题绝不会如此简单。想了一想,王猛答道:“猛乃山野草民。”
石青紧接着问道:“不知景略兄这个山野草民身属汉人或是胡人?”
“王猛当然是汉人。”王猛不假思索地回答。
“为何石青感觉不到呢?”石青浓眉深锁,困惑地说道:“景略兄论及天下大事,侃侃而谈,可谓高人,也可谓才士,还可谓北人。。。怎地就是不像汉人呢?景略兄论及石赵暴虐、论及北方需要安和平稳,民众需要休养生息。。。怎地没有论及胡人占我家园数十载,没有论及如何汉家衣裳呢?这不是天下大势吗!”
王猛瞠目结舌,整个人僵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