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青眼中,这个世界仿佛已经变了;没有建安驿,没有上千的护卫军兵;整个天地,只有那匹火红的战马,那个伟岸魁梧的身影。
距离越来越近,双方面目清晰可见。。。。。。那张年青的面容已经有了三分沧桑,厚重的铁甲被征尘荡涤得黯淡无光,只有那双眸子异常明亮,似乎两团火焰在其中燃烧,转动之间,忽闪忽隐,荡人心魄。
“武德王!”石青心头火热,情不自禁高呼出声,身子一动,意欲下马拜见。
“且慢!”石闵适才未能舞得尽兴,此时被石青挺拔剽悍的身姿勾起争雄之念,疾声阻止石青。一催火龙马,疾驶而来,亢声喝道:“石青!汝可敢接某一戟!”
蹄声奔腾,刃闪寒芒,人似猛虎。。。。。。人、马、戟未到,铺天盖地、势不可当的气势已席卷过来。石青身子忽地一紧,似乎被这股气势牢牢束缚住了。。。。。。
“有何不敢!”石青奋力挣扎,扬声怒吼,手中蝎尾枪倏地昂起,举火朝天,身上的束缚哗然崩散。
“杀!”石闵爆喝,如天际滚雷,轰隆而过;火龙马如火烧云,腾空而起,冉冉而来;一瞬间,就铺满了石青整个视野。
吼——
就像滚油中溅落了一粒火星,熊熊烈焰冲天而起;霎那间,石青浑身上下已是一片滚烫,胸膛似乎要炸开了,低沉的咆哮不由自主地从喉间发出。此时他就是一头蛮荒凶兽,凶狠地呜咽着,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盯住扑面而来的火烧云。
火烧云无边无沿,遮蔽了整个天空,身处其中,石青感受到极大的压力,只有不停地咆哮发声,苦苦抵挡。
倏地——
漫天火烧云向下一合,意欲将石青包裹起来。
“杀!”低沉的呜咽变为短促的爆吼,蝎尾枪已如九渊潜龙,飞腾而起。只是一个照面,只是一股气势,双方尚未真正交手,龙腾枪法已被迫激发出来。
这是一个火红的世界,如战火在焚烧,如血雨在泼洒。石青双目圆睁,死死盯着火红天幕后的两点寒星——那是石闵的双眸。清冷!凛冽!充满战意!
蓦地——
火烧云一暗,粗大的连钩戟如搅乱天穹的乌黑旋风,挟带着无匹威势横扫过来;月牙刃绽放出清冷的光辉。
石青想也未想,眼睛依旧盯着对面的寒星,腾龙枪飞腾而起,依凭着感觉迎上。
叮——
腾龙枪枪刃恰恰点在连钩戟月牙刃上,发出一声轻翠的鸣响。连钩戟荡了开去。
好!
火烧云中传出一声赞许的喝彩。喝彩声未歇,一点寒芒如电光石火,倏忽而至。
双刃矛!
石青闪念间,龙腾枪一挑,在身前荡起万千条枪影。
叮——
好!
石青双臂一震,双刃矛荡开;火烧云中再次传来一声喝彩,两点清冷的星光出现了一点温润。
就是此时!
嗥——
石青虎吼狼叫,双臂一振,龙腾枪泼风般搅进火烧云中。无论是蝎尾还是龙腾,从来不是用来防守的。
来得好!杀!
火烧云中爆出第三次喝彩,喝彩声后,紧跟着响起沉闷的吼声,吼声之后,连钩戟如乌龙翻滚,双刃矛似闪电纵横,倏忽来去,刹那间,火红的天空被搅得支离破碎,只有三件凶兵杀器上下翻飞,一道黑影,一道白影纵横来去。。。。。。
建安驿东,一片静寂。
无论是新义军还是悍民军,俱俱鼓瞪起双眼,看得如梦如幻。
良久,孙威徐徐轻嘘,一阵后怕。悬瓠城与毒蝎一战,自己真是捡了条命。
周成喃喃自语:难怪石青敢和北伐军对阵,果然勇猛。
“好!”诸葛羽大呼。他和荀羡作为石青亲卫,随军而来。在此之前,他哪见过这种场面。呆愣一阵后,情不自禁喝彩出声。
好!好啊。。。。。。。
四周将士得到提醒,一起大声喝彩。
喝彩声极大,正自全神贯注抵挡连钩戟的石青听后一怔,随即惊喜交加:我竟能和武悼天王交手几十合!
想到这里,他不由的有些分心,再难进入物我两忘的境地。就在这个时候,石闵连钩戟横空砸下,如泰山压顶;戟未到,挟带的风已刮得石青两颊生痛,石青慌忙挺枪挡格。
轰——
连钩戟、腾龙枪实打实交了一记;石青只觉双臂发麻,动作稍稍一滞。蓦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肋下冒出。。。。。。
不好——双刃矛!
石青一激灵,寒毛竖起,心脏猛地一缩,全身血液似乎倏地回流,旋即喷发般炸了开;这股爆炸的力量如此巨大,让他在不可能时做出一个奇怪的姿势,栽葱般向旁倒去,急速滚鞍落马。。。。。。
忽——
双刃矛贴着黑雪鞍鞯扫过。
即将落地的瞬间,石青枪尾一支,左手撑地,拧腰翻身,旋即站起。他来到火龙马前,单膝跪地,肃然行礼:“石青见过武德王!武德王杀法无双,石青不是对手,心悦诚服!”
“哈哈。痛快!痛快!好久没有放手一搏了。汝身手不错,难怪让张遇连连吃瘪。”石闵哈哈笑了几声,随即收起笑容,正色道:“汝在悬瓠城杀我悍民军上百兄弟,本王欲让汝吃些苦头,为死去的兄弟出气。哼!竟被汝躲过了。”
石青再度垂头拱手。道:“请武德王恕罪!”
“两军对阵,死伤难免,悬瓠城之事,本王不再追究。只是,汝擅自攻取乐陵仓,这般胆大,如何了得。。。。。。”石闵说着说着,语气越来越是森寒。
石青老老实实请罪道:“新义军实为形势所逼,不如此,便无活路。以后再不敢妄为了。”
听他诚恳保证一番,石闵这才转颜,翻身下马,搀起石青,扶臂言道:“汝当谨记今日之言。以后禀遵军纪,靡勒部属,休要妄生事端;与某戮力同心,挣出个功名富贵。如此,方不负汝一身好本领。”
“谨遵武德王教诲!”
石青意欲行礼叩谢,石闵使力拦住。开怀笑道:“罢了。你我军汉,自此便是袍泽兄弟,哪来这许多繁琐礼节。”
“毒蝎兄弟!我不是说过吗?武德王待属下如手足兄弟。今日可是信了。”孙威上来,深沉一笑,重重锤了石青一拳。
石青当然知道这点,石闵若不是待士卒如手足,悍民军怎会如此骁勇?怎会为他卖命?
还捶了孙威一拳,石青还是趁机拍了石闵一记马屁。“石青早知武德王体恤士卒,只没想到,见面更甚闻名。端是名不虚传。”
石闵微微一笑,受用了这句吹捧,和声道:“某意欲让新义军单独成军;你这个军帅也该有个正式名号。嗯,既是新义军,当有义字,义字之外,某望汝等有节。有节有义,汝即为节义将军吧。”
“谢武德王提拔!”石青再次拜谢,这次石闵没有阻拦,坦然受了他一礼。
待石青起身,周成过来调笑道:“石帅。恭喜荣升节义将军。周某可要讨杯喜酒喝了;呵呵,这顿喜酒,周某必将以前相请石帅的喝回来,方肯干休。”
“周大哥饶了我吧。。。”石青上前,见过周成,亲热一阵子后,他将眼光瞟向石闵,对周成说道:“新义军穷困,此来除了随身几日干粮,既无银钱,更无酒肉。如何请得起客,哪里又有酒?”
石闵莞尔一笑,没好气道:“汝若有需用,直接去领兵省讨要就是;何须做出这般模样。也罢。汝既开口,本王不能小气,待会命人送两百坛酒,一百只羊过去;赏赐新义军的兄弟。让汝等今夜尽情高乐。”
石青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没想到初来邺城,初见石闵,是这么美妙融洽。
石闵让石青招集韩彭、丁析、王龛等一帮将校,温言勉励了几句。随后交代一番,自回邺城去了。
周成、孙威则带新义军经东林寺后,绕城而走,来到城北,没走浮桥,直接从冰面上越过清漳水,进入华林苑。
华林苑是一片长、宽各有三四十里的广漠园林,没有围墙。石虎曾想四周筑墙,将园林围起来,几番尝试,死伤无数人丁,也未能成功。因为所砌之墙太长,墙体单薄,易于倒塌;墙体加厚,工程量又太大,大赵倾国之力也没法完成;最后终究作罢,只在华林苑外围留下一圈倒塌的墙体废墟。
园林里多驰道小径,多花圃林园;宫室楼台也不少,却因园子太过广阔,反而显得稀疏,相隔里许才出一座、两座,散乱地点缀着皇室园林的风光。
石青没有闲心欣赏这些,他满脑袋想得都是邺城局势。一路之上,不断地向周成、孙威打听。石青一提到这些,周成、孙威都显得很兴奋,几乎是自无不言,言无不尽。
“毒蝎兄弟!你来的真巧,赶上武德王用人之际。再晚。。。哈哈!只怕就没多大用处了。”孙威哈哈大笑,眉飞色舞。“兄弟。让我们跟着武德王、李总帅好好干一场吧。”
石青牵着黑雪,缓步而行,默默点头。
“孙将军说的不错!若等到明年春来,嗬!可什么都捞不到。”周成附和着孙威,随后调笑石青一句:“周某倒是奇怪了,石帅的鼻子为何这般灵?什么好事都能赶上趟。”
“明年春上。。。”石青没有笑,咀嚼着这个时间,稍倾,不解道:“明年春上会怎么样?”
一队巡视华林苑的禁军开过来,大声喝问,孙威上前,出示令箭,传达石闵口谕,对守卫禁军交代一阵,随后转回;周成这才开口回答石青的疑问。“孙将军是武德王信得及之人,应该知道,武德王和总帅正在谋划大动作。”
孙威哈哈一笑,爽快道:“孙某确实听到些风声,具体情由却是不知。孙某职责乃是戍卫七门,七门无事,便是大功;其他的懒得留心。不过,周帅,你若知道些什么,说给毒蝎兄弟听听也不妨事。毒蝎兄弟不是外人,孙某信得及。”
周成恩了一声。“周某也信得及石帅。”说着,走开几步,离大队远了一些,石青、孙威心领神会,跟在周成身后,离开大队,踏上一条小径。
“这几日,朝政渐趋稳定,武德王和总帅意欲放开手脚,重编禁军。。。”三人一马缓步而行,周成从容说着,声音很低。听在石青耳中,却如一个个惊雷在霹雳炸响。
重编禁军!这可不是说说就能办到的事,也不是简简单单的定编;而是兼并,赤*裸*裸*的兼并;七、八万人吞并十几万人,艰难可想而知,凶险不容置疑;伴随这个过程的将是血腥、杀戮、阴谋。。。
石青嘘了口气,后背一阵阵发凉,大冷的天,他的夹衣竟然被汗湿透了。
“武德王准备怎么做?会不会出事?”急切之下,石青忘记了顾忌,大声问道。
这时恰恰几个内侍迎面走过来,周成闭上嘴,不满地横了石青一眼。
石青不好意思地一笑,待内侍走远,他继续追问道:“周大哥。武德王和老帅准备怎么做?”
“你就放心吧。。。”周成不知是有所顾忌还是故意卖了个关子,含含糊糊说道:“武德王和老帅谋划已定,正暗中运作,直待时机成熟。嗬!兴许下个月。。。就可以动手了。”
周成虽未言明石闵和李农准备如何整编禁军,但他话里话外却透着一股子自信。但是,石青对此并不乐观。
石青不知道历史上石闵、李农是否成功收编了禁军;他只知道,自石虎死后,邺城就从未安定过。即使石闵、李农这次成功收编了禁军,依然不能扭转邺城的混乱状况,甚至直到李农、石闵一一毙命,邺城依旧混乱一团。
我该怎么做才能有所帮助?
石青低声自问。沉思良久,依旧一筹莫展。
历史的运转自有其一定的惯性。这个惯性是由人心、文化、习俗、政治制度、甚至是气候变迁等各种因素混合成的巨大力量。在这种力量面前,任他凶猛无双,任他智计百出;也不过是只渺小的蝼蚁。
想到这里,石青忽然生出一种无力的感觉。
“石帅!”
啪——周成拍了他一记。“不要多想。只管好生干一场就是了。”
原来周成见石青低头不语,以为他心中不快;出言安慰。不过,他这句话却让石青心中一悟:成也好败也好,管他许多!大丈夫但求戮力拼搏就是了。
石青对周成灿然一笑,“周大哥说得是!石青定会戮力大干一场!”
说话间,天渐渐暗了下来,他们来到华林苑深处。越来越多的人影在队伍四周出现,身影婀娜,差不多都是如花似玉的宫女。这些宫女见惯了大场面,见到新义军也不害怕,呼朋找伴,语声娇怯,在林间台阁翩翩来去;给这凄冷的冬日黄昏增添了不少春色。
三人都是经年戎马,蓦然看到这一幕,恍若坠入粉红色的梦境,一时间闭嘴住言,静静前行,似乎担心破坏了这份温馨。
许久——
周成吁了一声,笑道:“石帅好福气,新义军驻进了温柔乡。”
孙威嘿了一声,郑重道:“毒蝎兄弟。你要当心,好生靡勒部属,不要闯出祸事。这些不是寻常女子,她们是皇室禁脔,万万动不得!我们虽不把石鉴当回事,但有些规矩却需遵守,否则就乱了套。”
石青应了一声。
周成似乎想到什么,忽然愤恨起来,恶声恶气地大骂起来:“石虎这个狗东西,真正是丧尽天良!宁可把一二十万女子抓进宫中闲置,也不让平民百姓有个女人成家生儿。死了都便宜了他,该当将他挖出来,挫骨扬灰!”
石青听到这里,蓦地一怔,忽地忆起一件史事:
石虎骄奢荒淫,强征民间女子二十多万,充实宫室。冉闵诛杀石氏满门,下令遣散宫中女子,谁知这些宫女大多家破人散,除五万多有家可回,另有十五六万竟无家可归。冉闵无奈,收留了她们。两年后,鲜卑慕容围困邺城,城内粮绝,被饥饿逼疯了的男人,闯进宫中,以这些女子为食,十几万副森森白骨让漳水断流。吃完女子之后,那些男人们开城投降了。。。。。。
史料在脑海中交替闪现,上面的字迹似乎被血泪泡的扭曲变形,鲜活起来,蚁虫一般啃噬着石青的心房,痛得石青厉声大吼:不!绝不允许此事发生!
这一刻他面如滴血,额头青筋暴露,十分的狰狞凶恶。把周成、孙威吓了一大跳。
“毒蝎兄弟勿须担心,要不,我禀明武德王,给新义军换一处防地?”孙威以为石青担心手下兄弟惹祸,温言劝说。
周成却感觉有异,奇怪地望了石青一眼。
“不用。谢谢孙大哥的好意。石青知道应该怎么做!”石青喘着粗重的鼻息,一字一顿地回答。
“你们怎么才到?害我等候许久。石帅。武德王遣我前来,犒赏新义军的兄弟。。。”一个声音打断了三人,却是才被提拔为校尉的张艾在远处招呼。
“张校尉辛苦!石青多谢了!”石青扬声大喊,眯眼望过去,只见张艾身后是一队挑担的军士,军士身后是一群白花花的山羊,山羊之后,黑乎乎耸立着一栋巍峨的宫殿。
明光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