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赵时期,邺城、襄城一带向来是北方人口最为密集的地区。清、浊漳水流域,寨、堡点点,随处可见;只是城池不多,这一带的城池大多被战火焚毁;而且各堡寨人口虽多,市井并不繁华;盖因这些堡、寨不是世家豪门之作坊农庄,就是直属朝廷管治的编户屯集点;这些农奴、编户只要饿不死、冻不死就成,几乎没有其他需求。
不过,佛图空认为,这些农奴、编户口虽不言,心中却有怨念;于是,逢寨过堡,必定聚众宣讲。“汝等今日之苦,乃前世孽报,只需还清孽报,死后可得解脱,去西方极乐世界。。。”
就这样,一行大德走走停停,两日的路程行了十余日,十一月十九,他们过了安阳亭,终于抵近邺城。
佛图空人还未到,西凉佛尊者大驾莅临的消息,已传遍邺城大街小巷;大和尚神秘坐化,他的同门师弟随即而来;弥勒佛主没有忘记邺城善信,佛光依旧普照漳水。
整个邺城为此雀跃欢呼。作为佛教首兴之地,佛教在大赵的地位超然于玄、道、儒之上;佛尊者驾临邺城蕴含的重要意义不容置疑。
当然,这只是普通人的反应。大人物不一样,对他们来说,考虑更多的是如何从中分润。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消息传到邺城,呈递到很多人的案头:枋头氐人蒲洪之孙、蒲雄之子蒲坚身出祥瑞——背后现出一行字迹。曰:草付臣又咸阳王。蒲洪以此改姓为苻。
两个消息背后的意味让邺城的大人物们忧喜交加——这是机遇也是风险。这段时日,邺城局势三日一变,鬼神莫测,身处其中,无不伤透脑筋。
琨华殿事变,石闵、李农逃脱成功暗算,逼死石苞、张才、李松。按说是大获全胜。谁知后续发展,却让人跌翻眼球。
也许是石闵、李农过于强势,很多人因此嫉恨警惕,事变之后,邺城各大世族豪门忽然抱成一团,以张举为首,聚集在石鉴身边。一夜之后,石鉴声势大涨;手握皇权名义,下有朝政大员支持,背后有财富赏赐将士,要风有风,要雨得雨——只是没兵!
随即石鉴频频召集朝议,调整人事;拔擢张举三弟上党太守张平为并州刺史,张举侄儿张沈为抚军将军,赵庶为太宰、石岳为上光禄大夫。。。一举一动,咄咄逼人,直有重振大赵朝纲之势。
石闵、李农抵挡不住,镇制十几万禁军已让他们焦思殚虑,那管得了朝政变动。两人干脆坐守西苑,紧盯着禁军不放。由着石鉴折腾。
就在这时,以尚书左仆射刘群、光禄大夫韦謏、中书监卢谌等为首的寒门庶族或破败世族突然发声,响应石闵、李农。有这群文官大吏在朝中支撑,石闵、李农的日子好过多了。和石鉴形成了僵持。
十一月十四。李农三子从广宗赶来,随行的还有三万乞活大军。三万乞活军一部由李伯求统带驻进原太子东宫,一部由李仲苌驻防城守军大营,协助孙威防御郭城七门;一部直接开进西苑,由周成统带,护卫李农,镇制西苑禁军。
三万乞活军的到来意义非比寻常;石闵、李农因此腾开手脚,转守为攻,和石鉴抢夺政务主导权。张举、赵庶、张春等偃旗息鼓,闭门不出;朝堂之上,石鉴唯唯诺诺,再无昔日风采。
正值此时,佛尊者来了;蒲洪改姓为苻,自立之心昭然若揭。。。
“老蒲洪自立之心,路人皆知。以武德王之意,应该如何处置?”石鉴高坐丹樨之上,垂首问向在下侍立的石闵,口气不像垂询,更像请示。
石闵有些为难,皱眉不语。
尚书左仆射刘群朗笑一声,道:“武德王勿须忧虑,与其留氐人在此为害,不如遣之。”
石闵神色一动,探询道:“刘大人之意是。。。”
刘群手指西方,笑道:“关西是氐人原籍,如今有两头大老虎在那呆着,若将氐人遣回原籍,那就是三头大老虎了。”
“两头大老虎?”石闵莞尔。他知道,所谓的两头大老虎指得是麻秋和王朗。这两人是多年来的骁将名帅;各有几万本部军马。如今一个驻防雍州长安,一个驻防凉州金城。
石闵对刘群的主意颇为欣赏,缓缓点头,对石鉴说道:“皇上。以闵之见。给老蒲洪一个总督关中诸军事的职位,给他一个征西大将军的名号,请他滚回关中。哼,闵真想知道,麻秋、王朗是否会听命于他。”
未等石鉴应承,拟旨侍者已笔走龙蛇,草拟诏旨,随后吹吹墨迹,呈给石鉴。石鉴一笑,看也未看,拿起玉玺重重按下。
用过印,石鉴又从容问道:“武德王。老蒲洪事了,佛尊者之事如何了结呢?”
大赵皇室自石勒、石虎以降素来信佛,对佛门优容有加;可惜的是,佛门似乎对石氏并不友好,石虎晚年被大和尚佛图澄坑陷,因此毙命。石氏子弟对这些恩恩怨怨一清二楚,当然不能故作不知,轻易放过。而石闵名义上也算石氏子弟。是以,石鉴有此一问。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石闵虔诚地念声佛号,不容置疑道:“邺城连经动荡,人心不安;逢此时,正需大德高僧出来宣讲佛法,抚慰民众。请皇上放下私怨,以安定朝纲为要!”
“寡人知道了。”石鉴微笑颌首。转对光禄大夫韦謏道:“如此就请韦大人安排迎接佛尊者诸般事宜。”
迎接佛尊者的礼仪很隆重;大赵文武百官,该去的都去了,不该去的也去了。连着几天,闭门不出的张举、赵庶、石琨、石岳、张春。。。整理仪容,穿戴彩服,尽皆迎出南门。
邺城万人空巷,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李农很不情愿地被石闵拉出城,加入到欢迎者的行列。刘群瞅见他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奇道:“如此盛事,大司马置身其外,岂非憾事?”
李农斜睨一眼,生硬地顶了他一句:“乞活不信教。管他神鬼仙佛,与老头子何干!”
刘群深知他的为人,并不害怕,反而捻须问道:“大司马。乞活为何不信教?”
“乞活不配信教。”
“不配?为何如此说?”
“是啊。。。”李农似乎缠不过刘群,叹息着解释。“什么人配信教?是那些大英雄、大豪杰!佛主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大英雄、大豪杰信啊,杀啊杀的,等杀不动了,一丢下刀,立时成佛。嘿!多美的事。由不得他们不信。我们这些贱民,就算被杀被剐,死了也不过是还清前世罪业,嘿嘿,既成不了佛,信他何用?迎颈就戮么!”
刘群一僵,正自思量李农的话,突听一声爆响:“来了。。。来了!佛尊者来了。。。。。”他不由自主地循声看过去;只见八个年轻貌美的比丘在前撒花铺路,十二个貌相庄严的和尚低眉垂暮在后拥簇,一位身着紫衣的中年和尚,腆着大肚,从容而来。和尚哈哈嬉笑,诵曰:“笑口常开,笑天下痴迷之人,大肚能容,容世间难容之事。弥勒佛。。。”
哗——
沸腾的人群如热锅鼎油,彻底炸开了。无数人跟着和尚一起诵读:笑口常开,笑天下痴迷之人;大肚能容,容世间能容之事。。。
声浪一声高过一声,一浪强过一浪。震得刘群耳中嗡嗡直响,什么也听不见。他扭头看去,只见身边的李农嘴角挂着浓浓的讥嘲。
忙乱了一阵,石鉴请佛图空入宫宣讲佛法,却被佛图空婉言谢绝。石鉴随即宣布赐封佛图空为大和尚,驻跸东林寺,享受善信供奉。佛图空婉辞不果,最终只得拜领。
见毕石鉴,佛图空来到石闵面前,合手诵佛道:“武德王义勇无双,若伏魔金刚投世转生;与我佛大有缘法,他日请为我佛护法。”
石闵大喜,连诵佛号,道:“大和尚谬赞。石闵愧不敢当。为佛护法,闵之责也,义不敢辞。”
佛图空一笑,目光温润地扫视一眼四周善信,低头再诵佛号,带着一帮比丘、高僧飘然向东,绕过东、南城墙拐角,径直去了东林寺。
回到西苑,石闵很兴奋。佛图空不进皇宫宣讲,不愿接受石鉴赐封,不请石鉴护法,却请自己护法。。。这是民心归附的好兆头。
“牵马来!戟来!矛来!”想到高兴处,石闵恨不能手舞足蹈,当下连声呼喝。
马弁牵来火龙马,负刃亲卫呈上连钩戟、双刃矛。石闵一跃上马,一手持戟、一手持矛,一踢马腹。火龙马四蹄放开,围成西苑校场狂奔疾驶。
“杀!”石闵爆出一声短促沉闷的吼声,连钩戟、双刃矛凶猛地向前击去;前方如同是千军万马一般,戟、矛旋风般在左右前后倏忽来去,两团光影将人和战马隔蔽得密不透风。。。
“好啊!”四周亲卫大声叫好。
石闵身子一顿,停了下来,意犹未尽的样子,摇头说道:“可惜!没有对手相逼,终究使不出真正的杀法!”
“这世间哪有人逼出武德王真正的杀法!若想再见武德王的杀法,只怕需请鬼神才行。。。”一群亲卫凑兴致地哄笑起来。
石闵微微一笑,他虽然自信,但却不狂妄,从没有小觑天下英雄;只是这些亲卫正在兴头上,他也懒得扫兴地解释。
“武德王!”孙威一脸喜色。领着一个粗野的汉子跑过来,老远就大声禀道:“武德王!石青率新义军来了。前部离建安驿只有五里。。。。。。”
“哈哈哈。。。好!”石闵开怀大笑,这几日好事连串,一个接一个,让他想不笑都不成。
粗野汉子绷着脸上前,曲腿躬腰,叉手行礼,大声道:“新义军左敬亭叩见武德王。石帅命左敬亭先行前来请示,新义军归属哪位将军节制?驻扎何处?如何行止?”
石闵满意地嗯了一声,下马搀起左敬亭,上下打量了一番,赞道:“好一个虎狼猛士!”
左敬亭一挺胸,脸绷得更紧了。
“不要紧张。。。”石闵拍拍他,和声问道:“新义军来了多少人马?是否有轻骑、重骑?”
左敬亭被石闵看出心中紧张,不好意思地憨笑两声,回道:“新义军此番来得俱是步卒,合计四千五百人。。。”
顿了一顿,他又解释了一句:“启禀武德王。新义军困居泰山,战马盔甲一直欠缺,初秋时节,从李总帅那讨了些战马,凑出一个五百骑的轻装马队;前几日,从乐陵仓缴获了一千多匹战马,意欲以此组建一个千人马队,只是还未完成。”
石闵点点头,对左敬亭说道:“新义军人数不少,可自成一军。直接归我节制。驻防么。。。就不用驻扎城内了,去华林苑明光宫吧。”
左敬亭大声应是。
明光宫处于华林苑正中,距离邺城有二十来里。石虎死后,续任的几位皇帝都没心情去华林苑游猎,于是耗费无数人力建起的大园子渐渐荒废。不过,皇帝虽然没去,里面的宫女、内侍依旧还在。此外。还有三千禁军巡视守卫。华林苑原本驻有两万大军,因邺城局势紧张,担心这两万大军被人纠合起来,石闵早早把这支军队调进西苑。
三千人驻守千里之地,无疑很吃紧;新义军进驻,正好可以加强华林苑的防卫。而且,新义军是私军,直接进驻邺城无疑破坏了规矩,会引起他人不满。
石闵的考虑很周全,交代了左敬亭后,他转对孙威道:“听说周成与石青熟识,你约上他,一起迎迎石青,带新义军去明光宫安顿;嗯,今晚来不及了,明天吧,你带石青过来,本王要见见这位敢冲敢干的猛将。”
孙威欣喜地大声答应。他替石青高兴,能蒙石闵亲自接见,石青以后的前途自不待言。他和左敬亭告辞石闵,意欲离开之即,石闵叫住了他。
“等等。。。。。。”石闵想了想,道:“左右无事,待本王亲自走一趟,迎接石青。”
“这。。。如何使得?”孙威心中替石青高兴,嘴上却劝阻石闵道:“武德王此举,纡尊降贵之极。”
“不妨的。”石闵一摆手,上了战马,兴致颇高道:“走吧!头前带路。”
新义军已经抵达建安驿外。这个建安七子诗酒风流之地,没有引起石青半点兴趣,他漠然扫视了一眼飞檐朱户,眼光便投向远处的邺城,随后,一摆手,止住行进的队伍。“全军就地歇息整顿,等待命令。”
石青下了黑雪,拎着蝎尾枪,矗立在战马旁,静静地望向西方。
这里是大赵国都,不是泰山荒僻之地,不是撒野胡来之地。他需要等待左敬亭回报,然后再定行止。
深深吸了口气,石青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住邺城高达五丈的城墙,眼光似要穿透厚厚的城墙,看穿里面的一切。
建安驿有人过来盘问,石青动也未动,这些事,自有前部督丁析处理。
过了一阵,许是眼睛疲累了,石青揉揉眼,活动了一下脖子,四处张望;随后,他被一处寺庙吸引住了。
临近邺城,他看到了很多寺庙,并不以为奇。只是眼前这个有些不一样。不是因为这处寺庙宏伟广大,也不是因为这处寺庙周围的景致如诗如画;而是寺庙进进出出的香客善信太多了,用人山人海来形容,只怕也不为过。
寺庙紧挨着建安驿北部边缘,距离石青大约四里。在斥候的搜索范围内。
石青唤过前部督斥候,指着寺庙问道:“那家寺庙叫什么名字?怎么这般热闹?”
斥候回道:“那是大和尚以前驻跸的东林寺。听说,大和尚的同门师弟、被西凉诸国供奉为佛尊者的佛图空,今日大驾莅临邺城,并已被皇上赐封为大和尚;邺城内外善信都去拜偈供奉;所以才会这般热闹。”
“大和尚?佛图空?”石青皱眉沉思,搜遍记忆,也只记起佛图澄一两件事,对佛图空却无半点印象。
苦思无果,石青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时期的史料大多毁于战火,很多真相早已被时间湮灭。他这个穿越客不可能什么都能预知。
“来了!来了。。。”斥候一指西方,大声提醒石青。
石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支黑色队伍从邺城东门鱼贯而出,顺着驰道,向建安驿开来;队伍之首,一匹火红如烈焰的战马和一道笔直如长枪的身影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是他!就是他!
队伍越来越近,对方面目依稀可辨,石青越来越肯定。是他!那就是武悼天王!
“全军归建!整顿队形!准备拜偈武德王!”石青大声命令,一跃上马,直腰挺胸,面容肃然,如敬大宾,催马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