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应星在张问面前不断表现自己的才华和见识,目的只有一个:得到张问的赏识,入朝为官。既然礼部左侍郎黄仁直是秀才出身,都可以权至部堂,宋应星觉得自己才高八斗,而且是举人,为什么不能做高官?最重要的是他和张问的丈人沈云山还有交情,入朝为官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目前使用的火器,铸造完成后便使用手工打磨。比如鸟枪,如果要保证射击精度,其枪管需要人工打磨一个多月才能合乎要求,而且使用的铁质材粗劣,以至于经常炸膛……如果南镇抚司引进灌钢新法、机床等技术,一定可以极大地提高明军的装备水平。”宋应星没有过多地说他发明的御动机,反而说到火器上来了,因为御动机和朝廷没有多少直接的关系,只有兵器才关系国之大事。
大明朝廷一向重视武器装备的发展,天启年间,广东有个地方小官见识了弗朗机人的加农炮威力后,便上书朝廷描述了一番,结果他马上就平步青云,升到兵部专门负责引进和研制红夷大炮。
张问听罢宋应星说的情况,果然来了兴趣,“你是说你可以依靠新技术改进火器?”
“学生可以保证新钢制作的火器性能更加稳定,而且能使制作时间减少、成本降低。”宋应星十分肯定地说道,“有了机床之后,完全可以抛弃火绳发火,改用燧发枪机。”
燧发枪张问也听说过,几年前南镇抚司有个枪械工匠搞出了一种不需要火绳的发射装置,但是因为构造复杂、造价昂贵,根本就不适合大规模装备,造出来的几把火枪只在王公贵族府里收藏。
张问端起茶杯,吹了一口气说道:“燧发枪我也知道,对了,那个发明这种枪的人叫什么名字?”
“戴桑。”宋应星脱口而出道,“最近我在编撰《天工开物》,收集过这方面的资料。”
张问沉默了片刻,然后举起手来,却欲言又止……宋应星的心情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他看着张问的手势,等着他一句话给自己封个官儿。
但是张问的手又轻轻地放了下来,什么也没说,这让宋应星心里泛出一丝失望。
其实张问学问庞杂,并不局限于儒学,什么东西实用,他就用什么,这是没有坚定信仰的人的实用思想,张问就没什么信仰……既然新技术能够提高明军装备和战斗力,他肯定是要用的,但是兵器制造应该掌握在谁的手里?
对于任何事物,因为看它的视角不同,它的作用也就不同。张问作为上位者,自然就要用上位者的角度来看兵器改进。
“改天你把《天工开物》的抄本送一份到我府上去。”张问留下一句话,便站了起来,准备离开了。
“恭送张阁老。”宋应星也站起来,将张问送至大门。
弗朗机人马丁,织造坊的管事沈青松等人也一起相送。张问临行前,又对马丁说道:“东江先生,先前你们的意大利国那个伽利略,有机会给他写封信,如果上帝不容于他,让他到大明朝来。”
“我一定转达张大人对伽利略先生的热情之请。”
张问乘坐马车离开织造坊后,立刻叫人去南镇抚司查出那个名叫“戴桑”的人的下落,请到京师来他。
不出几天就有了消息,戴桑仍在南镇抚司吃皇粮,他听说朝廷第一重臣接见自己,立刻就携带了他发明的新玩意到京师来了。
张问在西官厅衙门接待了戴桑。
只见戴桑是个三十多岁的壮实莽汉,两腮全是黑胡子,他身上穿的衣服一看就是崭新的,连一点皱褶都没有,大概是因为要见大人物专程买的新衣服。
“卑职戴桑,拜见张阁老。”他见到穿红袍的张问,立刻纳头便拜。
“文开快请起来……箱子里面是燧发枪?”张问看着他后面两个仆人抬的一口大箱子。文开是戴桑的表字。
戴桑从地上爬了起来,说道:“燧发枪是卑职几年前做的玩意,今日卑职要进献给阁老的东西是‘琵琶连珠铳’。”
“哦?打开来看看。”
一众西官厅侍卫走上前去,将箱子打开,从里面抬出一把铁琵琶来。张问愕然道:“这是什么玩意?”
戴桑道:“禀阁老,它是一种连发火铳,铳背是弹匣,可贮存二十八发火药铅丸。铳机有两个,相互衔接,扣动一机,弹药自落于筒中,同时解脱另一机而击发也。一次可以连射二十八发,置换弹匣,又可继续使用,射程百余步,威力巨大。”
“有机关的枪?”张问好奇地看着铁琵琶。
戴桑道:“张阁老赐名‘机关枪’,此名甚妙。”
“我只是随口说说……它真的如你所说,能连射二十八发?”
戴桑拍拍胸膛道:“阁老一试便知。”
张问兴致盎然,马上便叫人把机关枪搬到德胜门的瓮城里,放好靶子试验。戴桑亲自操作,装填好弹匣之后,对准前方的靶子。
突然传来“嗒嗒嗒……”一连窜巨响,浓烟腾起。不一会,一骑向百步开外的靶子奔了过去,察看之后向城楼上的张问等官员招手喊道:“大人,靶子成马蜂窝了!”
戴桑在瓮城中哈哈大笑,高声喊道:“大人,要是有一排这样的机关枪一齐扫射,纵是千军万马也奈何不得啊!”
张问身边一个兵部官员低声说道:“这玩意一挺要造几个月,耗费上百两银子,要是弄一排机关枪,够养一营兵马了。”
“我心里有数。”张问淡淡地说道,他想起了宋应星说的那种机床。
戴桑看到自己发明的玩意威力巨大,他是得意洋洋,又喊道:“大人,我还带了其他东西,都是新玩意,您要不要一同看看。”
张问对旁边的吏员说道:“叫他都弄出来试试。”
不一会,两队士兵扛着鸟铳走进了瓮城,这次站得离靶子更远,至少在一百五十步开外就停下了。
张问估摸了一下距离,说道:“咱们大明的鸟枪什么时候更打这么远了?”
这时瓮城里的那两队士兵排成了两排,前面那排端起鸟枪对着靶子就是噼里啪啦一顿射击,打完之后,他们也不换队,不知怎么捣鼓了一会,很快又放了第二轮枪,一连打了四轮,第二排才上前,又打了四轮。
“他们用的是机关鸟枪?”张问问道。
旁边的官员说道:“一样的鸟枪,戴桑在枪管里刻了膛线,射程就远了;这种新鸟枪又分成内外两管,枪管是母管,装填弹药的子管叫‘子弹’,每人四个,早就装好了的,所以可以很快就打四轮……同样,这样的枪械制作起来十分麻烦,光是刻膛线就够得受。”
张问笑了笑,将目光看向瓮城,想看看还有什么新玩意。
不多一会,瓮城里推进来了一门火炮,张问愕然道:“这炮可得弄城门口去放,不然把城墙轰塌了不得花银子修?”
于是士兵们便将火炮推到城外,又派了一队骑兵到远处去清理百姓。忙乎了半天,那炮总算可以放了。
军士们将一枚“地瓜”一样的玩意塞进了炮筒,点火之后“轰”地一声巨响,地瓜便飞了出去,在远处的半空爆裂开来。
“这炮有什么玄妙?在空中炸开,和放烟花一般。”张问问道。
旁边负责接待戴桑的官员说道:“它叫冲天炮,地瓜状的母炮里面还有子炮。子在母腹,母送子出,从天而降,片片碎裂,锐不可当。”
“它们的实用价值还需要工部有司官员考察之后才能确定。”张问淡淡地说道,“让戴桑留在京师,你负责安排一下,等待朝廷调用。”
“是,大人。”
……
看完稀奇,张问便命官吏们散了,他犹自留在德胜门的城头。
夕阳西下,晚霞分外美丽,他极目望着天空中变幻莫测的云彩,不知为何,心里空落落的泛出一种无力感来。
也许权柄就像那晚霞,看得见摸不着,你没法直接控制它,只能顺从它的规则,然后通过一些权术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比如现在的沈氏,势力已非常大了,有钱有势,张问不能让他们再有机会掌握制造先进火器的技术,否则就可能失去控制……
这时一个侍卫走了上来,他的手里拿着三本书,走到张问面前说道:“禀东家,宋应星把这几本书送到了西官厅,属下听说东家在德胜门,便送过来了。”
张问接过那三本书,一看封面,果然就是《天工开物》,三本为上中下三卷。他随手翻开一看,里面还有许多插图。
他潜心细读了一点,发现书中对各种技术的记录不可谓不详尽,叙述了各种农作物和工业原料的种类、产地、生产技术和工艺装备,以及一些生产组织经验,既有大量确切的数据,又绘制了大量插图,简直图文并茂。
“宋应星真是个人才,不用实在可惜了。”他喃喃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