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45 求援

怀柔胡骑的攻势一直持续到将近傍晚。

南营潘美部以伤亡近百的代价,不管怎么说,总算是顶住了元军的第一波进攻。但是,这个消息并没有能使罗国器高兴起来,因为就在当天的夜晚,探马送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情报。元军的后续部队已经出现在了离城六十里的地方,总共人数约在两万两三千上下。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鞑子?据通政司的线报,河间府可供调遣的敌军明明只有不到万人!多出来的一万多人是从哪儿来的?”

“确实古怪!莫不是元军虚张声势?其实没有这么多的部队,只是装出有如此多之军卒?”

“天黑有雨,有利隐蔽。探马的情报来源是他们的亲自观察,而且他们亲自观察的地点距离鞑子行军的大队也并不太远。如果鞑子真的只是虚张声势,定然骗不过他们。两万三千人上下,……,难道说是?”

“是什么?”

“两种可能。或者是察罕得到了大都的支持,有驻守在大都的鞑子军也参与其中。或者是,……,或者是大同的战事已然结束?因此察罕得以腾出手来,将晋冀的精锐派遣了来?”

“大同的战事结束?”姬宗周倒抽一口凉气。

若是前者,如罗国器的头一个猜测,元军的后续部队之所以能有两万多人,是因有大都的驻军参与此次战事,倒也罢了。而若是后者,如罗国器的次一个猜测,竟是察罕帖木儿已取得了大同之战的胜利?其影响可就不是只对棣州,乃至整个的战局、济宁、巨野也都必然会陷入被动。

罗国器负手蹙眉,踱步堂上,军靴踩在地上发出“橐橐”的声响。堂内诸人皆鸦雀无声。

“不行!此事关系重大。两万多的鞑子后续,大大出乎了我军之前的预计,不仅仅是会对我棣州城造成巨大的压力,更有可能会牵涉到巨野战场。必须立刻八百里加急送去益都,报给主公知晓!一方面,请益都改变原先‘先用坚城疲敌、后发精锐歼灭’的计划,速派援军;另一方面,若果是察罕战胜了孛罗,也好请益都及时地做出相应的作战部署调整。”

姬宗周神情一动,抿了下嘴唇,似是想要说些甚么,但最终咽了回去,转过头,朝堂下看了一眼。

罗国器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猜出了他的心事,随即想起邓舍前一封军文里的交代,略一思量,计议已定,环顾诸将,说道:“此去益都送信,非常重要,不可掉以轻心,需得派遣重将亲往。……,姬冲何在?”

姬冲是副千户,有资格参与军议,此时也正在堂下,应声出列,说道:“末将在!”

“拨与你十骑,趁鞑子的主力还没有抵达,未能合围,夤夜出城,即去益都!给你一天的时间,至迟到明日入夜,必须要把此事奏与主公!”

“大人!”

罗国器面色一沉,说道:“军令如山。你还有什么要说?”

什么是“军令”?就是上官下的命令。并且不管这命令是对是错,属下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哪怕是上官要属下去送死,属下也必须不打折扣地将之完成。军营不比别处,绝不允许讨价还价乃至抗命的现象出现。

因此,姬冲纵然是满心的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没一点办法,侧头看了眼姬宗周,又把视线转回到罗国器身上,半跪挺胸,大声地说道:“大人军令已下,末将没有什么可说的!保证完成任务。”

“你且上前,接下军文,便就速速去吧。”

姬冲起身,立等罗国器将军报书写毕,盖上大印,细细封好,接过来,收在怀里,并领下调兵和出城的令牌,行个军礼,大步出了堂外。

堂内的罗国器、姬宗周等人继续进行军议,商量办法以紧急应变暂且按下不提,只说姬冲。他点足了十骑,冒雨夤夜出城,一路上换马不换人,连行数百里,次日将将快到入夜的时分,总算及时按命令赶回了益都。

一封军文九重天。

送入燕王府内,不到两刻钟,就响起了沉闷的鼓声,乃是邓舍升堂。有人领了候在侧室内的姬冲,穿庭过院,脚踏鼓点,来入堂上。

姬冲来到堂上,抬头观看,见堂中已有十数人在。坐在主位的一个,虽然未及弱冠,却气度沉稳;尽管雅青素服,却英气逼人。非是别人,正是邓舍。在他的身后以及台阶下,分别站了有八九个侍卫、力士,皆戴交角幞头,穿紫梅花罗窄袖衫,系涂金束带,白锦汗胯,负骨朵在肩,配环刀在腰。所谓“骨朵”,即大头杖,“朱漆棒首,贯以金涂铜槌”。

因已入夜,堂上点起了许多的蜡烛,有些放在两边的烛台上,有些放在案几上,映照地堂内十分通亮。

主位下边有三十来把交椅分列两侧,大部分都空着,只有最上首的两个现在坐的有人。姬冲看时,却也认得,一个是洪继勋,一个是罗李郎。却原是他两人本就正在与邓舍议事,听到了棣州的急报,故此一并来了。

姬冲不敢多看,跪拜行礼。

邓舍开门见山,直接问道:“罗国器军报上讲,此次攻打棣州的鞑子前后总计不下两万五千人,并且他猜测,很有可能察罕帖木儿已经取得了大同战事的胜利。姬冲,你才从棣州来,我且问你,城中情形现下如何?”

“末将出棣州时,鞑子的先锋怀柔胡骑约有三千人上下,刚对城外的我军南营展开过一次攻势。南营守将潘美虽然将鞑子打退了,但是其部五百人的伤亡却是颇重。”

“北营如何?”

棣州的整体布防体系,罗国器是早有报给邓舍的,所以邓舍也是很了然。

姬冲答道:“北营倒是无碍。”

“城里呢?”

“城里有罗大人和姬大人坐镇,每日巡防不懈,并采用了多种的手段提升军中士气,弟兄们的斗志都很高昂。”

“你出城时,鞑子的后续部队已至城外六十里处?”

“是的。料来当下,也许鞑子已经开始了围城。”

……

夜色朦胧棣州城,连绵多日的雨水渐渐变小。夜空依然阴霾,云层仍旧厚积。昨天在云间闪烁的那几颗星辰,在今夜却踪迹不见。方圆十数里的城墙上火光冲天,火光的映衬下,前后数里都亮如白昼。

罗国器与姬宗周一在北城头、一在西城头,皆顶盔贯甲,后系披风,正紧张地催促士卒连夜加强防御。城下十里外,元军已到。

若把城墙的火光比作一条长方形的火蛇,那么城外十里处,元军的篝火连接夜幕和雨幕,几欲把阴云冲散,便就仿佛一条蜿蜒不绝的火龙。这会儿,可以分明看得清楚,这一条火龙正在四处分散,有往城南去的,有往城西去的;有朝南、北二营去的,也有稳处中央不动的,是为中军。

伴随火龙的分散,还有一阵阵的鼓声、号角,透过雨幕,遥遥传入城上。

罗国器凝目远望,喃喃自语地说道:“鞑子已经开始了围城。”

……

燕王府。

邓舍接着询问姬冲,说话间,门口的侍卫来报,说是堂外有人来到。邓舍停下话头,命将宣入,来人是李首生。

“你通政司布在大同、晋冀等地的密探近日来可有情报送至?”

“回主公,并无情报送来。”

“大都方面呢?”

“大都方面倒是有。”

“怎么说?大都的鞑子驻军可有异动?”

“并无异动。”

“现今棣州城外,有两万余鞑子来袭,罗国器判断,或者是其中夹杂有大都的鞑子,抑或者李察罕已将孛罗击败。若叫你分析,你觉得哪种可能性会更加的大一点?”

李首生心中“咯噔”一跳,面上神色不变,稍微低头沉思了片刻,即回答说道:“大都的鞑子肯定是没有动。若叫臣从二中选一,当是李察罕已胜孛罗。”

“若是如此,通政司为何毫无消息?”

“两个可能。一,察罕才胜,情报还没有能送到;二,察罕封锁了边界交通,情报无法送出。”

“给你两天时间,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将此事探查清楚!”

“喏!”

李首生双手抱拳,低着头,退出堂外,转身自去。

“洪先生,咱们本来预计奔袭我棣州城的鞑子至多会有万人,而现如今至有两万余人。罗国器总共守卒四千出头,兵力已然处在了绝对的劣势。如果鞑子不顾伤亡,豁出去猛攻猛打,你以为我守军可支持几日?”

洪继勋说道:“罗大人在城外布有南、北二营,与城中成掎角之势。若元军在万人以下,足可应付;可若元军在万人以上,定难遮拦。以臣料来,既然元军的先锋怀柔胡骑已猛攻了南营半日,在接下来的正式攻守战斗中,元军肯定会继续先取南营与北营,以断我城中两臂。……。”

……

元军安营扎寨、部署合围完毕,果然如洪继勋所料,用中军监视城内,使精锐再取城外两营。

……

“在这种情况下,因为敌我兵力太过悬殊,两营孤悬在外,已然失去了牵制敌人的作用,并且断难守住营寨。如果臣是罗国器,会及时地将营垒放弃,召两营之守卒突围入城,以此来加强城中的防御力量。”

……

罗国器传令召唤两营入城的时候,为时已晚。

当天晚上,南营先陷;次日黎明,北营继而丢失。

南北两营的主将潘美等人拼死搏杀,一千人到最终仅有两百多人成功突围,回入城内。且这两百多人几乎人人带伤,半数左右都失去了战斗力。

……

“两营已失,我可用来阻挡敌人的便只有棣州城池。棣州城不算大,也不算太坚。当此之时,若想坚持到益都援军的到来,最上策唯有一条。”

“是为何策?”

“不怕牺牲,连续不断地遣派死士主动出城扰敌。”

“为什么?”

“因为元军人马太众,所以不能任之逼到城下。而若不想他们离城太近,就只有主动出击、扰乱他们部署这一个办法。”

元军有两万五千人,若任其逼至城下,那么,他们只需要用五千人便可以把其它三处城墙的棣州守卒悉数看住,用两万人猛攻一处。罗国器就算三头六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绝对是难以抵挡得住。

……

南、北两营丢失之后的当日下午,元军发起了总攻。正好像洪继勋分析的一样,他们是千方百计想攻入护城河内。

“罗大人,鞑子攻势甚烈。我军如何应对?”

罗国器这一次与洪继勋不谋而合,大声地说道:“鞑子人多,若任之来到城下,城池必丢。方今之计,唯有一策!即遣将率勇士出城,必须将之牢牢地拒在护城河外!”

军旗连动。

一队队的敢死之士由勇猛之将率领,相继出城,前赴后继,血战在护城河上。雨水、河水、血水,流在一处,更加泥泞了地面。断戈、残刀、折箭,散落战场,越发加剧了惨烈。穿着不同军服的敌我士卒混战不休,放眼尽残肢断臂,尸体渐积渐高,掉入水中,差不多要把护城河填满。

……

“但就算如此,毕竟鞑子军马太多,棣州城也很难守住太久。如果罗大人能把军心、民心稳住,也许还可以多守个一两天。不然,最多三天。”

……

元军夜以继日,把部队分成了几个部分,连着两天一夜,攻势不曾有半刻钟的停歇。

尽管棣州军仍把他们堵在了护城河外,但这都是用人命填出来的。而且,便就在连攻的次夜,元军抓来了很多的城外百姓,驱使着都赶入了河中,活生生淹死,试图用尸体来真正填满护城河。惨叫和哀号声整日不息。

棣州城内的守军是海东五衙精锐,勉强可把同袍的伤亡置之脑后,也勉强可把城外百姓的哀号置若罔闻,然而城内的百姓却不比士卒,虽然说也都是身处在乱世,到底眼见的惨景少,耳听的惨景多,真的置身其间时候,看着好似森罗地狱,谁也受不了。渐有谣言欲起,民心仿佛浮动。

罗国器寻个借口,把城中的巨室、豪强全都拿下,也不杀,只软禁。又挑了些个地痞、无赖之流,干脆连借口也不找了,只简单地贴个告示:“谣言惑众,论军法处斩。”就在菜市场上砍了头,血淋淋地挂了满墙。

用军法威慑城内,使百姓不敢异动。

同时,他日夜不离城楼。元军有强弩,射程较远,又在护城河外搭建了几处高台,居高临下,能射到城内。守城的次日,罗国器在城楼上,正端坐胡床中遥相指挥前线作战,恰有一支弩矢激射到来,中了床底。

弩矢与箭矢不同。尤其是大型弓弩射出来的弩矢,又长又粗,可连穿透几层重铠。顿时吓坏了围在罗国器周边的诸将、亲兵。

罗国器徐徐俯身,把弩矢抽出,笑了一笑,说道:“险些射中我的脚趾!”和上次与方从哲出使金陵一样,罗国器如今已是大器将成。在平常时候,或者看不出他的出奇之处,但每逢临有大事,却偏能静气持重。

……

“罗国器有国器才,军心、民心他肯定是能稳住的。”邓舍说道。

洪继勋道:“即便如此,我益都的援军还是要速派为上。要等到棣州陷落,可就危险了!”

……

回到姬冲赶到益都的当晚,两个时辰后,头一批援军急行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