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了午饭,景玥正要歇着,就听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丫头低呼一声,赶忙行礼如云:“皇上吉祥。”
景玥刚要站起身来,却又被皇上拦了下来:“你躺着就好,朕只是来看看你。”
景玥说道:“皇上来,怎么也不通报一声?见了皇上却不行御前之礼,这要是传出去,旁人又该说我目无天子,大逆不道了。”
皇上听出她是在赌气,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吃了午饭后得歇着,才没让他们通报,怕吵了你。”
景玥道:“皇上一来,景玥不也是歇不了了?”
皇上听了,作势起身要往外走,嘴里说着:“好好,那朕这就走,不耽误你歇着便是了。”景玥知道他是逗她开心,又忙抓住他的胳膊说道:“皇上要是真走了,那景玥可又是大罪一条了。”
皇上转身,顺势轻轻将她揽入怀里:“不许你总是把罪啊死啊的挂在嘴边,年关底下的,总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可是犯了忌讳的。”
她将下颌缓缓放在他的肩上:“这宫里头呆着就让人憋闷,眼看就要过年了,可连说句话都得小心翼翼。先前在家啊,那可是……”话说到一半,才发现自己言多语失,只得硬生生地截住了话题,但没想到皇上却突然来了兴趣,并没听出她声音的异样,只是饶有兴致地问:“哦?你先前在家的时候是怎么过年的?”
她只得强忍着眼泪,扶在皇帝肩膀上慢慢说道:“以前在家过年的时候……可热闹了,姊妹一大群,由嬷嬷带着比赛剪窗花,哥哥弟弟们都在院子里放鞭炮……男孩子们毕竟都淘气,玩着玩着就吵吵嚷嚷打成一团,母亲就出来训他们,到了晚上,父亲回来了,平日里兄弟姊妹都害怕父亲,但是过年的时候,大家就放松很多,聚在一起吃年夜饭,一起守岁……”说到后来,终于是忍不住眼泪,后面的话哽咽在抽泣声里,皇上这才发觉,立刻问:“你瞧你——这是怎么了?”
景玥忙抹着眼睛说:“我没事。”皇帝看她眼圈红肿的样子,以为她是想家,便说:“朕知道,你是想念家人了吧?是朕不好,偏偏要问你。”顿了顿,又说:“其实朕在宫里,每年过年也是觉得索然无味,尽管宫里人多,热闹,但是无论做什么,都像是例行公事一般……”说罢摇了摇头,看着不言一语的景玥,突然说道:“朕看到你想念家人的时候会哭,竟然有点羡慕你。”
景玥看看皇帝,见他目光诚挚,并不像是说笑,然而那目光中似乎是夹杂了更为复杂的东西,她一时间没有读懂,于是问:“景玥不明白了,皇上的兄弟子侄皆在身边,什么时候想了,便可以传至宫中,或对酌或叙旧,为什么会羡慕景玥这种孤女?”
皇帝听了,却只是笑笑:“你不会懂的。”
景玥皱着眉头不说话了,皇帝却兀自站起身来,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就算我说了,也没人会懂,没人能懂……”
是家人,是至亲,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父皇,手足兄弟,对他来讲一直都是遥远得无法靠近的人。小的时候难免喜欢热闹,农历的新年,晚宴之后例行是要放烟火,小孩子们都喜欢烟火,晚宴以后都随着皇上的銮驾去前面放烟火了,只有他不吵不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园子里,看着眼前的璀璨伴随着耳边的轰隆声在半空砰然炸响,身边的李敬年始终是看不过去,便哄道:“四皇子,奴才带您去前头放烟火好不好?”
他却连头都不回:“不必了,我并不喜欢放烟火。”
李敬年看着他,突然就有了一种心疼。他是将四皇子抱大的内官,着实不明白为什么同父同母的兄弟,待遇为什么竟会差这么多。也许是血浓于水的遗传,从先祖皇帝开始,历代皇帝痴情专一的性子是四海之内皆闻名的,他们感情太过于专一执着,仿佛整个世界只容得下一名女子和孩子。先祖皇帝在贵妃辛氏因急病辞世后,竟悲伤得一夜之间白头;而净宗皇帝竟然因为最宠爱的妃子遭皇后算计小产,一怒之下将皇后赐死。这在历史上都是赫赫有名的例子,不知道该是习以为常还是该感到意外,这份世代遗传的执着,到了先帝这里,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那时候殷陨不过十岁,那样稚嫩的脸上,却已经有了一双内敛淡薄的眼睛,更多更多的烟火在半空炸开,那五颜六色的光华,映在他眼睛里如同碎金一般灿烂璀璨,但他依旧还是淡然地别过眼去,说了一句:“李敬年,你跟着我,算是委屈你了。”
李敬年心里顿时大惊,连忙跪下道:“四皇子这是哪里的话,能伺候四皇子,是奴才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他笑笑:“哪里来的福分?看我三哥,七岁就封了亲王,分了王府。父皇疼宠三哥也就罢了,居然连老祖宗的规矩都不顾了。三哥得宠,他身边的人地位同样水涨船高,依我看,张顺为都有了几分大总管的味道。”
李敬年吓得连连磕头:“小祖宗,奴才知道您还在跟皇上怄气,但是这些气话可是万万说不得的,容奴才说句没规没矩的话,皇上虽是您的父皇,但也是天下万民的皇上啊!”
他静静坐了会儿,才缓缓开口说:“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
李敬年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道:“四皇子,依着奴才浅见,皇上对您跟怡亲王一视同仁,都是当宝贝一样的在心口捂着,皇上整天操劳国事,日理万机,后宫里的子嗣又多,难免有时候会失了照应,您就别跟万岁爷怄气了吧。”
他听了缓缓站起身来,将手轻轻放在李敬年肩上夸道:“说得好。”李敬年不知他下一步要作何打算,一时间没敢接上话,只听他“呵呵”地笑了起来:“知道我为什么说你说得好吗?”
李敬年硬着头皮答了一句:“奴才……不知。”
他依然是淡淡笑着说:“你能将连你自己都不信服的话说出来劝我,还能说得这么婉转动听,我能不夸赞你吗?”下一秒,目光已经骤然冷冽:“说到底,谁又会用宝剑指着自己心肝宝贝的喉咙?”
李敬年喉咙一紧,那一天的情景又一幕一幕飘过眼前,他壮着胆子抬头,却看见殷陨的眼睛里面凛然有光华闪动,没等他看清楚,殷陨已经重新回到石凳上落座:“恐怕我跟父皇今后,也只能存有君臣之间的情份……我不嫉恨别人拥有的比我更多,不过那些本应该属于我的东西,我早晚会一样一样地亲手拿回来。”
他同样永远忘不了,那一年的除夕,皇宫里头歌舞升平,热闹非凡,宫中上上下下的人都欢聚一堂,皇帝和其他皇妃皇子皆在众人的陪同下喝酒,玩乐,赏烟花,只有他由李敬年陪着,在冷冷清清的后园里坐着,虽说过了新年就等于是入了春,但是二月的风依然是透出一丝丝阴冷,他坐着坐着,手脚都渐渐麻木,这个年仅十岁的少年攥紧拳头,咬着牙,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不会就这样屈服于现实,更不会长久地忍耐这样的孤单,他不要别人的施舍和同情,那些属于他的东西,他会靠着自己再重新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