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下了一阵小雨。
景玥坐在妆台前,双手托腮,看着窗外的天光一分一分地暗下去。
自从那次传膳之后,皇上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来看她。挣扎了许久,她明白她终究还是躲不了,这就是她的宿命,如同变成了她血液组成的一部分,她必须习惯每天面对这个男人,她必须习惯,包括习惯他平稳均匀的呼吸,淡薄的语气,微凉的手指,以及拥抱。
今天也不例外。
用过了晚膳,她就这样坐在这里,一言不发,渐入深秋,白昼变得越来越短,月亮已经矮矮的爬上来,停留在树梢,而树叶也随着这场秋雨,落得差不多了。
落叶归根,化作春泥更护花。大自然就是这样完成了一个循环,景玥闲闲地想,如果有一天,她自己也如同这叶子一般飘然陨落,那么,她来年要守护的,又是什么呢?
……不会是自己的孩子吧。她想起那天坐在皇上身边的永乐公主,唇红齿白,活泼伶俐,有着一双肉团团的小手,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欢喜。她一直极喜欢女孩,曾经也想过,将来若是自己嫁了人,也要生一个如此漂亮伶俐的女儿,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唇角上扬,低声地笑了起来。
“什么事这么高兴,说出来也让朕高兴高兴。”皇上走路向来就轻,平日里又不喜欢叫人传报,总是不知不觉就走到她的身边。
景玥忙敛起笑容,低低唤了一声:“皇上。”
皇上数日来访,倒是头一次见着她笑,见惯了她总是一副波澜不兴的表情,再见她的笑,才觉得那笑犹如冰破花开,有种说不出的暖意融融。
“今天兴致不错,有什么好事?”他自椅子上坐下,端起小柔奉上的茶喝了一口,顿时觉得茶香萦绕,满口生津,不由得夸道:“好茶。”
小柔适时说:“这茶是容姑娘亲手烹的。”
皇上听罢一笑,走过来揽住她的腰:“还说自己是俗人,不懂得品茶之道。”
景玥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之上:“不过是初识皮毛而已,在皇上的诸位妃子面前,景玥不敢卖弄。”
皇上的语气之中充满宠溺:“倒是真的谦虚。”
站了一会儿,觉得周身凉飕飕,这才发觉几扇窗户和大门皆敞开着,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开这么多窗作甚?傍晚寒气重,小心再染上风寒。”
她偎在他的怀里没有做声,只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皇上的手指微凉,骨节突兀明显,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最终停留在她的腰际。景玥素来不喜爱繁琐的发饰,只是在鬓角处簪了一枝怒放的芍药。花瓣重叠在堆乌砌云般的秀发之中,随着她每一个微笑的动作微微颤动,有一种说不出的清泠动人。
她继而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之上,带着些许的迟疑——是的,她只能极力忍耐着内心一层层如浪头般的的厌恶。他的怀抱无疑是宽广而踏实的,但是,每一次看到他,嘴里都仿佛能尝出鲜血的甜腥气味,她没有办法,只能用尽一切力量去压抑,直至双肩微微发抖。
而皇上去仿佛无知无觉一般,缓缓将脸扭向窗外,外面的雨又淅沥着下起来,天色也在不知不觉之间黯淡下来,已经蒙蒙发黑。他抱着她,眼中只有那窗外连一片的风雨,觉得整个人如坠梦境,恍惚间说了一声:“夏天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景玥心绪微微一动,轻轻“嗯”了一声。偌大的屋子寂然无声,两个人紧紧相拥,似梦似醒之间,只听得雨滴打在窗棂上发出的细小声响……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轻推开她,淡淡一笑:“不早了,朕明日再来看你。”
在外面侯着的李敬年撑了油纸大伞迎上来,景玥送他到门口,他回头对她一笑:“外面寒气重,你回去吧。”
景玥嘴唇微微一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身子福了一福,算是行过了礼,目送着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影渐行渐远,这才折回屋里,轻轻关上房门。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尽管有李敬年撑着伞,皇上的右肩还是湿了一片,这雨下又急又凶,不免让人心中渐生惆怅,李敬年见皇上一路上揪着眉头不言不语,以为又是景玥给皇上闹了别扭,便讨好似的说道:“入了秋,眼瞧着这天气是愈发地冷了,赶明儿奴才去吩咐了御衣房给皇上准备出几件御寒的羽缎来。”
皇上没搭理,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李敬年讨了个没趣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毕恭毕敬地举着伞跟在皇上身后慢腾腾地走,谁料到走到净月宫的时候,皇上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低低说了一声:“又到这时候了。”
李敬年手微微一抖,油纸大伞滑落出成片的水珠,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透明的轨迹,继而跌碎在冰冷的石灰地面上——皇上指的是皇后容氏,两年前的初秋,容皇后难产归天,从此之后,这中宫皇后的位置也就一直悬空着。
皇上定定地看着那宫门的匾额,净月宫三个金字皆是他一笔一笔亲提,容皇后生得小巧柔美,肤色白皙明亮,而双目之中如含宝玉,潋滟有光华流转其中。他曾夸她肤色似雪般透白,却又比雪更加清澈透亮,正如同宝蓝色天空下初生的一泓明月,柔白无暇,清净如初,他一时兴起,便吩咐人拿了纸笔,写下净月宫三字,赐容皇后常居于此。
而如今……他停下步子,只是满目怅然地看着不远处的那三个字,一切皆如往昔,一草一木都未曾有过分毫改变,唯一变了的只有她,只是她不在了,宫门上落了沉重的铜锁,铜锁之上已经生满了绿色的铜锈,容皇后疫后,净月宫便在无人居住,他亦是下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只有平日负责扫洒的宫人们来往于此,就连他平日里也有意无意地避开这里,而今天,宫墙之下,疏桐月影,金色的飞檐勾出秋月那一点点弯弯的钩,他竟然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这里来。
他忍不住,脚下在一点点地靠近垂花门,想起以往,每次想起以往……伴随而来的都是锥心刺骨般的疼痛,但是他没有办法不去想,与她的初次相遇,是在春天,他正和几个王公大臣在后院里比试射圃,她穿着一袭春衫,由几个丫鬟簇拥着,由不远处的半拱桥上缓缓走过。那一袭温暖的嫩黄绿色,娇嫩如新生的柳芽,教人只看一眼,便觉得春意盎然,融融暖意。走得近了,方才微微一屈身子对他行礼:“落晴见过王爷。”继而又朝身边的容暮云点一点头:“三哥。”
容暮云问道:“你怎么也进宫来了?”她便回答道:“母亲进宫来探望瑜妃娘娘,带了些上好的布匹和簪花,便叫着我一起来了。”
容暮云点点头:“瑜妃娘娘的身子好些没有?”她一笑:“娘娘今天的气色格外不错,还叫惜玉扶着下床走了一小圈呢。”
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时候她的乌发浓密如云,在阳光照射之下仿佛是上好的锦缎,发出柔和的光辉来,其上并没有繁琐的发饰,只是斜斜地簪了一朵鹅黄的芍药,她整个人素雅至极,脸上未施脂粉,反倒显衬得一双美目灵动剔透,眼波微微一转,便好似春风一过百花齐齐盛放,说不出的柔和娇媚。
当时他仿佛被下了药,迷迷糊糊地看着她,只记得她每一个微笑的笑绽放在眉梢眼角,长长的眼睫仿佛两把浓密的小扇,抬头低头之间,柔和的弧度,无限的温柔美好。
而如今,只有他一个人立于这萧瑟的秋雨之中,但见月华满天如水,落在地上便像是结了一层银白色的霜雪,他的影子孤单单地在地上,无限的凄清孤独。
终于,他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呼出来的一团白气一下子便散在空气之中:“取钥匙来。”
李敬年惊得抬起头来,忍不住叫一声:“皇上。”
“没听到吗?朕叫你取钥匙来。”他的声音冷冷的,在这样的氛围里更显冰冷,叫李敬年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但顿了顿,他又忍不住劝道:“皇上……时日不早了,净月宫幽闭已久,还是待明日叫宫人扫洒整齐,皇上再移驾前来。”
皇上不语,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仰着头环顾四周,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的脸色苍白非常,李敬年跪下来磕了一个头:“万岁爷,夜深露重,还求您万万要仔细龙体啊。”
他揪着眉头,似乎是犹豫着,过了一会儿,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绷紧的身体才得一点放松,轻轻吐出两字:“回去。”
李敬年如蒙大赦,赶忙又撑起伞,扶着皇上慢慢转身,皇上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过头来望一望,那一重一重连绵的宫墙如同一只熟睡的小兽,渐渐隐匿在愈发浓重的颜色里,直至再也看不清细目,只识得月光下那一道模糊的轮廓,映在瞳孔里,终于成了灰黑色的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