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玥本以为自己昨天触怒了龙颜,要过上好一段清苦日子,没想到第二天不到中午就有景明宫里的人来报,说是今日是永乐公主的生辰,皇上在满星楼设了便宴,特来传膳。
景玥表面波澜不兴,内心却微微讶异,自己不过一介宫女,哪有资格跟皇上一道用膳?但小柔却兴奋非常,拉了景玥自镜前坐下,开始为她着妆打扮。
“看皇上的意思,姑娘离飞黄腾达的日子应该不远了。”小柔喜滋滋的,满脸都是甜甜的笑意:“先前小柔在惠妃娘娘那里当差的时候,听其他人说,皇上并不看重男女之情,宫中仅只有惠妃,珍妃还有珊妃三个妃子而已,永乐公主是惠妃娘娘所出,生得娇俏可人,真是雪团一般粉嫩可爱。”
景玥想起家中最小的弟弟景昇,不由得被她的话所感染:“那皇后呢?”
小柔正在梳头的手顿了一下,继而压低了声音在景玥耳边说道:“听说惠妃府里的宫人们说,皇后去年归天了……因为难产。”
景玥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再没说什么。
满星楼难得的热闹非常,惠妃,珍妃和珊妃三个妃子都到了,过生辰的永乐公主坐在自己母妃惠妃的身边,一双大眼睛水光盈盈,好奇地四处打量,景玥款款前来,见三位娘娘便盈盈下拜:“景玥见过三位娘娘。”
珊妃对她还算客气,忙起身扶住她,方要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她才好,正在这尴尬的当下,只听坐在一旁的惠妃闷闷地开口道:“敢情这位就是颇得皇上欢心的舞伎容姑娘?”
她刻意强调“舞伎”二字,语气讥讽,刻薄之意毫无遮掩,在座的众人心里皆有着明白谱,先前皇后尚在的时候,皇上最宠的便是皇后容氏,其实若是遵循祖训,皇帝即位后的大婚应为政治联姻,意为巩固政权,制衡于天下,所娶皇后本应为合尨部族的公主,然而皇上却一意孤行,执意要娶一个二品官员的女儿容氏为后,一时间帝相相争持续了数月之久,终于内阁得以妥协,命礼部将册诏颁行于天下。
而合尨部族的公主即为惠妃钮固氏,皇上既得皇后,只将她封作了一个妃子,她又气又恼,但终究还是奈何不得——当今的朝廷早已今非昔比,无论是财力抑或兵力,都已经不再是任何一个部族所能牵制得了的,想是让那古板的内阁都得以妥协,那定然是有原因的。入宫以来,皇上对她始终是寻常相待,好容易怀了龙种,本以为是个皇子,此后便得以平步青云,却万没料到,竟然是一个公主。
直到去年皇后因难产归天,她统领后宫,内心这才稍稍有了平衡,没想到刚刚一年光景,皇上竟又另觅新宠。
“姑娘姓容?”珊妃听闻惠妃所言不由得拉起景玥的双手细细打量,就连一直默不作声的珍妃都站起身来打量她,她们的目光仿佛带着细小的针,将景玥刺得全身都不自在,于是便垂首回答道:“是。”
惠妃冷笑一声,并不再多做言语,景玥因并无册封,因此不能跟她们同席而坐,于是寒暄了几句之后便退下去了。
“惠妃姐姐,她竟然也姓容。”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惠妃的表情不自然的一僵,原来是珍妃在耳侧轻声提醒,惠妃很快便回复了平常,神情自若,一边伸手替永乐公主整了整衣襟,一边问道:“那又如何?”
“难道姐姐不觉得她生得……”珍妃才说到一半,惠妃就狠狠瞪她一眼,意为警告,珍妃头皮一跳,后半句话又生生地吞回了肚子里去。
“这里人多口杂,不便说话。”惠妃慢悠悠地开口:“妹妹若是有话,不妨改天去姐姐的永泰宫坐坐。”
珍妃还未等答话,便听外面的通报声声传来,原来是皇上到了,一干人等立刻屈膝行礼,虽然说小孩子不便做寿,但仍是每人一筵,永乐公主素来喜欢亲近皇上,见了皇上,立刻甜甜地唤了一声“父皇”,皇上今日心情也甚好,便召了永乐公主一同上座。
永乐公主年龄虽小,却已经极是懂事守礼,加之生得清秀机灵,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极喜欢她,今日既然她是她的生辰,她便理所应当地成了全场的焦点。景玥并没有熟络的人,独自坐于三妃之后,虽然筵上罗列各种山珍海味,但依然如同嚼蜡一般,食之无味。好容易挨到了宴罢,内官又奉上茶来,景玥只喝了一口便将茶碗推置于一边,以手托腮,目光游离散漫,看似无聊之极。
“容姑娘不喜欢这茶?”一道女声传来,景玥抬头望去,原来是惠妃,目光斜斜地看过来,在她的脸上停留了数秒,又懒懒地转了回去。景玥知道她是惦记着从中挑事,并不打算奉陪,于是便说了句:“景玥乃是俗人,并不懂品茶之道。”
惠妃见她低眉顺目的,便从内心涌起一种轻慢,唇边得意一笑,继而转过头去,跟另外的两位妃子说笑去了。
用过了膳也吃过了茶,皇上又略坐了坐,便回去了。李敬年随侍身侧,行至宜春上苑的时候,皇上突然随口问了句:“你觉得她如何?”
李敬年机警非常,自然知道皇上口中的“她”指的是景玥,但此时却又看不出皇上的任何情绪,只能硬着头皮接口道:“奴婢不敢妄自评判。”
皇上淡淡瞧了他一眼:“我看你这差事是做得腻了——你跟在朕身边这么多年,还不明白朕的意思么?”
李敬年忙恭敬答道:“奴婢该死。”
他是自小将皇帝抱大的内官,怎么可能不知道皇上意有所指?只不过那是这宫中最大的忌讳,没有人敢妄自谈论,更不必说在皇上面前提起。
“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想起了皇后……”皇上的目光直直向前,一直越过前方连绵不绝的琉璃屋顶,语气更是少有的惘然:“而她说她叫容景玥,那样的神情,那眼睛……”顿了顿,才仿佛是回过了神,唇边不自觉便漾起一抹苦笑:“我怎么跟你说起这个来了。”
李敬年一愣,他极少能见皇上如此,一时间竟对不出话来,好在皇上适时转过了话题:“郑亲王久征在外,这皇宫虽大,可是里头竟然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冰玉般的茶碗掀开,露出里面一泓青绿新茶,热气袅袅,茶香满室。虽已入了深秋,但因保存得极好,那茶叶依然是嫩绿嫩绿的,在热水中缓缓舒展开来。
惠妃轻抿了口茶,遂将青花茶碗放下:“她会和皇后有什么关系?”
珍妃的双手发冷,手里一直捧着热茶:“姐姐今天也瞧见了,那丫头的长相跟皇后几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更何况,她也姓容。”
惠妃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话语里带着闲闲的讥诮:“想那皇后容氏,她的父亲虽官品不高,好歹也是个内阁学士,而这个丫头,恐怕都不知父母。”又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一个卖笑为生的舞女,量她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可是……”珍妃盯着在热水中打旋旋转的茶叶,不免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她那眼神,那神情,简直……”
“够了。”惠妃瞥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怎么没瞧出来她跟皇后哪里相像?不过是都生了一副会迷惑人的狐媚样子罢了,况且,妹妹,你在怕什么?皇后是因为难产死的,而那丫头于皇后怎样,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这……”珍妃的脸都白了,托着茶碗的手一个不稳,险些将热茶泼出来,定了定神,她方才一笑,继而淡淡说道:“姐姐真是会说笑,妹妹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只怕姐姐刚刚得偿所愿,就又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来。”
惠妃没料到她竟会如此说,一时气起,本想将手上的茶碗向桌子上重重一掼,但想了想,又若无其事地扯开了话题:“最近有没有维达坦那边的消息?”
维达坦是国土西北部的一块荒漠之地,一直向朝廷称臣朝贡的维达坦在前年突然起兵造反,皇上已经派了六皇子郑亲王起兵平乱,本来维达坦的兵力并不占优势,只因那里地处荒漠,再加之天气恶劣,地形迂回复杂,是天然形成的一道要塞,易守难攻,郑亲王一去两年,竟迟迟未能攻克。
“我瞧着皇上最近的心情还不错,想必是六爷快凯旋了吧。”珍妃道:“这用兵打仗的事,也不是咱们这些妇道人家懂得的——要是六爷在还好些,在这整个皇宫里头,皇上也就还听得进六爷的劝。”珍妃口中“六爷”指的是郑亲王殷瑜,是先皇的菱妃所生,怡亲王殷砓虽和皇上是同胞兄弟,关系却不甚要好,倒是殷瑜,自己母妃去世得早,自小便喜欢粘着皇上,兄弟二人感情甚笃。
“怎么劝?娶妃纳妾那是皇上的家务事,难道要六爷去劝皇上,不能册封妃嫔吗?”惠妃摇了摇头:“六爷虽不是外人,但在这宫中,凡事也是有诸多忌讳的。”
珍妃见惠妃不知不觉也是满脸烦躁,便走过来自她身边坐下,好言相劝道:“姐姐不必烦虑,容皇后归天后,这中宫皇后的位子就一直悬着,朝中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不可一日无后,姐姐现在主事六宫,皇后的位子必将是姐姐的囊中之物,指日可待。”
惠妃笑道:“妹妹真是会说话。”二人又闲话了几句,珍妃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了珍妃之后,惠妃便坐回梳妆台前,细细打量镜中的自己,自己虽然因自边疆草原长大,皮肤并不及中原土生土长的女子那般白皙细腻,但仗着后天保养得极好,也是纹理细腻,吹弹可破,五官无疑是美好的,大的眼,眼角微微上挑,通挺而小巧的鼻,樱桃般大小的一点红唇,怎么看都是一个标致的美人。
深吸了一口气,她拈起搁在妆台上的紫晶芙蓉鎏金耳坠子,却无论如何也穿不进那个小小的耳洞之中,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抖得厉害,惠妃无奈,叫了一声:“小如。”
“娘娘。”小如是惠妃的贴身丫鬟,一路从草原陪嫁过来,她毕恭毕敬地立于惠妃身侧,双手接了耳坠子,帮惠妃戴好。
惠妃的耳垂厚实且大,小时候听草原的长辈说,这是有福之相,预示着她将来一定富贵双全。直到将皇上新赏赐的这对紫晶芙蓉鎏金耳坠子戴到耳朵上,她才像是得了一道护身符一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小如,方才你在这里也听见了,你说,珍妃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娘娘,珍妃娘娘是一个耳根子极软之人,她定是从旁人那里听说了什么,才会跑到娘娘这里来信口开河,无凭无据,娘娘大可不必为此忧心,珍妃娘娘虽性情急躁沉不住气,但也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小如一边为惠妃整理仪容一边说道,惠妃听罢,微微颔首,但又说道:“那这个容景玥呢?她未得封号,甚至未曾记档招幸,可皇上连给永乐公主过生辰都要将她带上,我只怕……”叹了一口气,又幽幽地开口:“那一日在秋贡大典上你也看见了,她分明是个妖精,直勾勾地往皇上那里跳,摆明了是要勾引皇上,连侍卫的刀都架在了脖子上,但皇上却不责不罚,反倒将她安排到宫里住下,难道,皇上真的——我真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小如道:“娘娘,就像您刚才所说的,容景玥不过是一介舞女,在风花雪月的场合里呆得久了,自然懂得如何勾搭男人的心,皇上现在对她另眼相待,不过是看在已故的容皇后面子罢了,时间久了,自然就不会再对她有所牵挂。皇上睿智英明,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女色所迷惑。”顿了顿,又说道:“娘娘是皇上眼前最得重视的妃子,中间又有永乐公主,难道娘娘还怕她一介孤女不成。”
是啊,还有她还有永乐……虽不是皇子,但是皇上还是极喜爱永乐的。她想着,缓慢而坚定地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