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妻妖娆

第三〇二章 故人今安在

丐儿、南宫峙礼一路往烟岚城方向而去。途径碧云山,丐儿让南宫峙礼陪她去了一趟善缘寺。昔年崇静师太、冢峒长老在时,东方爷和丐儿在这儿求了一支姻缘签,签上是模棱两可的卦辞,说好可好,说坏可坏。历经艰难险阻,如今东方爷已遁去,有情人没能成眷属,情却未灭,这是坏还是好呢。

丐儿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崇静师太、冢峒长老逝后,善缘寺的香火一日不如一日了。宇泰接任了总掌门,指了一位叫理芙的姑娘暂时打理尼姑院的事务。尼姑院的掌门之位,一直为嫣智姑娘虚设着。

宇泰还要照顾精神已经失常的郁妙师妹。

最心爱的女子,一入红尘多年,师太、长老去世的消息她大概已经得知了吧,不肯回来看一眼,也许是因为路途太遥远,也许是因为有是非的空门过着还不如红尘好。

无论怎样,她若安好,善缘寺的天空便是晴天。

香火寥落、寺中拮据,吃了上顿,下顿难以为继,这都不是最苦的。

最苦的,是一颗无处寄放的心。

丐儿再次见到宇泰的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来。那个清朗丰神、略带优柔寡断的男子,脸上满是沧桑,竟露出几分下世的光景来。他的眼神那般忧郁黯沉,眉峰大约是因常年皱着的缘故,而形成了一个清晰可辨的“川”字。

寺中人人,粗布麻衣,冷饭残羹。

郁妙终日在床上坐着,不敢出门一步。她的头发,长长散乱在肩上,已是灰白颜色。她念叨着:“玩具……我的玩具在哪儿……”

而那个人偶,早不知去向。

或许是她自己弄丢了,或许是别人拿去毁掉了。

丐儿眼中发涩,问宇泰道:“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宇泰道:“你还是你,面容没变。可身边的人,已不是原来那位。”

“去了的如同未去。就像昔年,在她身边的不是我,我却一直都在。”南宫峙礼用宇泰的语气,说着故作玄虚的话。

丐儿气恼,不耐烦着对南宫峙礼道:“你这么洞彻,怎不占个山头,做和尚去?”

南宫峙礼笑道:“只要耳根清净,不改心志,在哪儿都是修行。我才不做枯燥无味的伪和尚,我的心愿就是,说动最不可能做和尚的人去做和尚,最一心想要做和尚的人还俗。”

丐儿“呸”了一声:“你要有这本事,就把善缘寺的香火从凋零变到旺盛吧。”

宇泰叹道:“香火在于经营。若是嫣智在,善缘寺的香火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

丐儿悄声问:“嫣智妹妹回来过不曾?”

“不曾。”宇泰摇头:“还是不回来的好。不然,她看到善缘寺的衰败,一定会难过的。”

丐儿道:“也是。”

在善缘寺用了斋饭,全是些清淡的野菜,配一锅稀稀的面汤,连馒头都没有。丐儿知道,这已是全部家当了。

“像我这样圆润的,在这儿吃半个月,油水就全被洗下去了。”丐儿笑道。

宇泰歉然:“委屈两位贵客了。”

丐儿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长久这样,怕饿也饿坏了,怎有力气重振香火?虽说佛门讲究吃素化斋,也不能没一点油水吧。”

宇泰道:“我等都是吃苦吃惯了的,不觉得苦。何况,连徐长老都吃的一样饭,大家还有什么挑剔的呢。”

“徐长老?”丐儿愕然。

“就是徐员外家的二公子徐战淳。”宇泰缓缓道:“他在湘竹林里搭了一间木屋,几乎从不下山,每日给他送去的,与众僧尼吃的一样。”

徐战淳守护湘竹林的事,丐儿早就知道。不过,丐儿只想他会每月来个一两次,毕竟徐家那样的家业,下人们吃的住的都比寺中好,徐战淳一个富贵公子哥儿,怎受到了长期这样?没想到他竟然当成了一种使命。

“徐员外没派人把他接回家吗?”丐儿奇道。

“接过。”宇泰简略道:“徐员外一开始,是想让儿子拘一拘性子,没料到徐战淳动了真格。徐员外让人劝他回去,他不肯,最后徐员外找了几个壮丁把他押回去,他不吃不喝过了三五天,徐员外怕他饿死了,只好放了他。徐战淳就又回到了湘竹林。”

“徐员外不知他儿子过的是什么生活吗?”丐儿道:“为了他儿子不受苦,何不为善缘寺捐些钱物?”

宇泰道:“一开始徐员外是生气,想让徐战淳多吃些苦、迷途知返,结果完全背道而驰。徐员外渐渐坐不住了,让人捐财捐物,徐战淳明白徐员外的意思,坚决不许寺中收他父亲捐赠之物,说是宁可贫困养心。我作为掌门,自然尊重徐战淳的意愿,受些苦没什么,善缘寺是因造化渡人延续香火的,而不是因某种缘故让人施舍着过日子的。”

丐儿默然。良久才道:“倒是我小瞧了徐战淳。我能过去看看他吗?”

“走吧。”宇泰带路,领着丐儿、南宫峙礼去了湘竹林。

竹竹翠茂,景色一如当年。崇静师太、冢峒长老便是在这儿羽化登仙的。

一间简陋木屋,掩映其中。

一身佛袍、未剃度的男子,在屋前一块白色圆石上,闭目打坐。周遭一切,静得恍惚不存在似的。

丐儿想起那个月上柳梢头的夜晚,和扮成教书先生的东方爷一起捉弄那个风流徐战淳的情景。

往事历历在目,只成追忆。

“来了。”徐战淳听到脚步声,面容平静睁开了眼。

丐儿二话不说,直直逼问:“你占着茅坑不拉屎,崇静师太、冢峒长老生前最喜爱的地方,白白被你糟蹋了!”

此言一出,宇泰、南宫峙礼俱受不住、咳嗽了一声。徐战淳眉峰微微蹙起道:“此话怎讲?”

“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不仅君子,出家人更应当如此。”丐儿道:“崇静师太、冢峒长老作为掌门,最大的心愿是能让善缘寺的香火得以传承,解世间痴男怨女之疑惑,指点迷津,你却一天到晚只会避世打坐!有这功夫,怎不去研究风月签,让寺内的姻缘情说更精深渊博呢?你这样是在败坏善缘寺的名声和基业!”

徐战淳神色骤变,道:“善缘寺是在宇泰掌门的手里。”

“废话!”丐儿道:“寺之兴亡,匹夫有责!宇泰是掌门不假,他只守着前院,后院这一片湘竹林却是你看管着!你看,竹林里的竹子逢春夏都变青了,你怎么还是枯黄萎靡的?”

徐战淳的脸上,笼了一层哀色:“我连自己的感情都理不顺,还如何点化众生呢?”

“要的就是这理不顺!理不顺,才能有所思有所悟,这思悟出的乃有感而发,最是深入人心的真理啊!”丐儿拍拍他的头道:“就算你参不透,你下山化化斋也是好的!放下了面子,从山顶到红尘里去,你才能从打坐的境界里提升出来!你会发现有许多的喜怒哀乐,比你的还矛盾纠结!”

“我在这儿等着她回来,给她道歉。”徐战淳说服着自己。

丐儿恨铁不成钢道:“可她回来没有?她不来,你去找啊。”

徐战淳一怔,站了起来:“对啊,她不来,我去找啊。”

他的目光落在丐儿脸上:“你知道她在哪儿,对不对?”

丐儿一字一字道:“我不知道。知道的应该是你。”

“我?”徐战淳点点头道:“对,她在我心里。我们一起去找她吧。”

宇泰静静地看着他,道:“找到了嫣智师妹,就说寺里一切都好。”

徐战淳跟在丐儿屁股后,虔诚地一刻也不离。好像只要跟紧跟牢了,就能找到那个她似的。

南宫峙礼停驻在一块木板前,道:“师太、长老走了,这里面的寺规,有的就不再适用了。推陈出新,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善缘寺才能与时俱进啊。”

丐儿附和道:“是啊。有个别的条规,是师太恨入骨血、用情太深,反而自缚了手脚。这也是她无法把掌门之位顺利传给爱徒的原因。”

“崇静师太死后都能与冢峒长老合葬,这里面的条条框框,也该人性化一些了。”南宫峙礼道:“师太、长老两情相悦,生不能做俗世夫妻,我想他们既然同穴而眠,下辈子定不会像这辈子一样遗憾。”

宇泰立了很久,沉沉思索道:“是该与理芙商议一下了。”

丐儿留了一些银子,对宇泰道:“我不是施舍的。我是善缘寺很早以前的信徒,只望善缘寺能红火起来。”

宇泰道了谢,收下了。

“我们这就启程了。”丐儿道:“等你们的新寺规出台时,大概我和嫣智妹妹就回来了。”

“请带上我。”徐战淳恳求道。

丐儿故意瞪着眼睛,讶异道:“你不是要驻守湘竹林,不迈出一步吗?”

徐战淳道:“今如醍醐灌顶。”

丐儿与徐战淳、南宫峙礼,又来到清河镇与绣姑姐姐相识的那所常年失修的屋子,凭吊一番。打听了“绣姑”小蛾子的养父、养母坟墓所在之地,烧了很多纸钱,烟灰漫天。丐儿怕飞到别的坟墓去,挖了个坑,把纸钱都在里面烧了,用土掩盖上,道:“有一个储存钱的地宫在墓旁,二老就有花不完的钱了。”

在打听过程中,丐儿听说当地有一家生意很好的“李记坎平鞋店”,被名字吸引住,就登门去拜访。那店主还是很厚道的,坦白说:“我们这儿几年前有个绣姑,巧手神功,能绣成各种各样漂亮的鞋子。后来有京城的官爷,来把她挖走了,到京城开了一座很大的坎平鞋庄,发了大财。大家都很怀念那位绣姑做的鞋子,我家本也是做鞋的,我就让人去京城买了坎平鞋庄最时新的鞋,让人比照着做。也算是不让绣姑的手艺失传吧。”

丐儿道:“盗用人家注册的‘坎平’两个字,是不道德的!并且你这店里模仿绣姑的手艺,属于盗版,比起原版差得多了!你真想开一所分店,想把鞋做得好的话,就去京城申请加盟,总部会派些学徒来指点你们。”

店主愣了半天,直觉遇到正主了,连声问道:“您来自哪里?加盟的话,需要掏多少银子?我这小本小利的,付不起啊!”

“我给你个信物,你拿去给坎平鞋庄管事的看,不会要你加盟费的。”丐儿道:“不过我有个条件,到时候生意越来越好,你要拿出利润额的十分之一,捐给碧云山善缘寺……清河这一带只许你独家代理,你道如何?”

那店主慌不迭应道:“不说十分之一,捐一半我也愿意!”

丐儿摆摆手道:“说好十分之一,就定着了。将来你还要培养一批学徒,用钱的地方多。”

丐儿把刚才协议的,写了一纸契约,掏出一块刻有“匪女神丐”的印章,加了印道:“你也盖手印签个名。你拿着这张纸,到京城坎平鞋庄,自会有人接待你。”

店主喜上眉梢,盖手印、签名,一气呵成,把纸谨慎收在了盒子里。

丐儿三人出了清河镇,她舒气道:“总算给善缘寺打开一条财路。店主是受益最大的,既赚了钱,又积攒了人品。”

南宫峙礼回望着碧云山道:“你这一招加盟,本该收费用的。财帛动人心,将来他若做得风生水起了,利润额庞大,他未必会按十分之一捐给善缘寺。再说了,利润多少,只有他自己心里有数,外人是难明其详的。”

丐儿道:“他们所需的原料得从京城进,根据消耗的原料,大概就能盘算出他们的利润额。如果他们不知珍惜,就再重新扶植一家分店。”

南宫峙礼笑道:“才知你算账这么在行啊,是我眼拙。”

丐儿鄙视他了一顿:“你岂止是眼拙啊,简直就是眼瞎眼歪眼斜!”

徐战淳看他俩说着闹着,脸色不若先前那样无生机了。只是这几年的坚持打坐,让他的话少了许多。

又行了四五日,到了烟岚城。

没去怡园,没顾上回味当地的风土人情,丐儿直奔水浒仙寨而去。

已不是当年的草房毛坯土墙。一排排整齐的瓦舍,占地大约百亩,在山环水绕、绿荫蔚然之中,如世外桃源那般的静谧、祥和。从大门往里看,有种菜的,有耕作的,有养牛羊的,老少井然有序,自食其力。

丐儿看得恍若隔世。

看门的瞧见他们仨在外徘徊,不认识,就打招呼道:“看着不像是落难的,不知来到敝寨,有何贵干?”

丐儿暗暗赞叹嫣智姑娘教化有方。连最粗鄙的一群人都知礼了起来,她这帮主是不是也该拿出表率的范儿?

丐儿拱拱手道:“您可听过这儿有一个匪女神丐?”

看门的神色一亮,眉眼飞扬道:“那是我们水浒仙寨的始祖!我来得晚,无缘得见他老人家的面容!不过我们这儿处处都流传着她的事迹!你想打听她,可找对地方了!”

丐儿一时很是骄傲。她的名,未随着她的离开而湮灭,反而成了传说。

始祖?水浒仙寨后人听了这个词,肯定以为她早是百年身了吧。

丐儿笑道:“你们的始祖,还在人世吗?他为什么不在这儿了?”

丐儿有心想全方位了解一下,自己在这儿是被怎样流传的。

看门的神采间充满了骄傲:“匪女神丐……也就是我们的寨主,先是被东方爷看中,带到京城娶为了妻,后来……就不很清楚了……匪女神丐喜欢游历天下,东方爷也消失了,大家猜测他俩携手归去,一起过神仙眷侣的生活了!”

丐儿听得呆了。不知何时,泪水簌簌的掉下来,流了满脸。

看门的吓住了,张口结舌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被匪女神丐和东方爷的爱情故事感动了。”丐儿哽咽道:“可是……有时,双宿双飞是人们的想象。现实并没有那样的完美。”

“这……”看门的苦口婆心道:“姑娘不要这么灰心。我们始祖,和东方爷不就是典型吗?只要相信,就能寻到!”

丐儿心如刀剜。

在京城、在深宫,提到东方爷时,她也不曾这么心痛。

大概,在那里,她是没有心的。

而回到了烟岚城,她和东方爷相识相知相爱的地方,她的心复活了。而东方爷,早不在她的身边了。

徐战淳也目睹过丐儿与东方爷的情浓,不禁恻隐,他走到她跟前道:“请允许我叫你一声‘丐帮主’……”

看门的把眼睛睁得老大:“丐帮主?在整个烟岚城,恐怕只我们水浒仙寨的始祖,才能称得上丐帮主……二位不是这里的人吧?”

南宫峙礼道:“你去让你们当家的,那个老学鸠和嫣智姑娘,来为匪女神丐接风洗尘。”

那看门的眼珠子快凸出来了,也不管眼前这位女子是不是匪女神丐,对方能直接叫出大当家、二当家的名字,可见有些来历。片刻也不敢再耽误,速速叫里面的通传,还错愕地不可置信道:“怎么这样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