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爱的日子,总是让人感觉快如梭。转瞬到了腊月,年关当头,欠债的、还钱的、赌博的,各种鸡毛蒜皮的纠纷,都有酿成案件的可能性。东方爷整日处理这些民事诉讼,亏得他是个秉公果决的,一件一件解决起来绝无拖沓,才勉强没有造成积压和怨言。
丐儿那边,也忙得连喘气的空儿都没有,乡里近邻都怕晚了无法买到烧饼,争相预定。
他们三天都没见了。十二日的晚上,东方爷的心腹随从捎信过来,说东方爷明晚来看她。丐儿嘱托了几句让东方爷好生养身子的话,随从就回去了。好不容易打发走最后一个买家,丐儿泡了个热水澡,揉着发酸涨的膝盖,倒头睡了下来。
三更时分,丐儿感觉梦中被人捂住了嘴,扛了起来。她迷迷糊糊以为是自己靥着了,想调整一下睡姿继续睡。
这下出问题了,居然身上结结实实缠着一根手臂!让她怎么也动不了!
丐儿额头直冒汗,想大喊,只能发出呜呜呀呀的哑语。
睡意在惊惧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丫的不会是挣钱太多,招到小贼觊觎了吧?钱丢了可以再挣,命丢了可捡不回来了!
丐儿越想越怕,不会碰到丧心病狂、谋财害命的吧?
丐儿一个激灵,彻底清醒。发现自己在一位通体黑衣、黑布蒙面的男人肩上,他正敏捷地往不知名的方向逃。
不会要把她带到一个人烟荒芜的地方,咔嚓掉吧?
丐儿憋得心烦意乱,奈何说不出一个字,照这种速度下去,天亮时分就该出郡城了!没了东方爷的庇护,她不成了野外孤魂?
她趁走到一段崎岖路上、那人捂着她嘴的手移开了一点时,准确无误地咬住了他的食指关节。
那人吃痛,“唔”了一声,抽动胳膊,想要甩开丐儿。
丐儿死死咬着不放。似乎有腥咸的液体在她唇齿间弥漫开来。
丐儿一阵嫌恶,这么可憎可恨的人,这血里不知道有没有五毒、病菌之类,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唯一能换取谈判的办法,就是咬得他忘记了爹娘,低三下四求饶。
那人越走越慢,最后终于挤出来几个字:“松开!有话好说。”
丐儿摇摇头,咬得紧了些,牙都快失去知觉了,她含混不清道:“不行。我没那么傻。”
那人低哑道:“你以为我拿你无办法了吗?”与此同时,缠在丐儿身上的那只手臂一翻,点住了丐儿的穴。
丐儿的口登时一松,他的手指摆脱控制。
丐儿看到,那手指已然是皮翻肉绽,鲜血淋漓。
他撕下块衣襟,包好手指。动作期间,身形不平,丐儿从他背上坠落在地。
向他看去,只见上下蒙得严实,仅仅一双黝黑眼眸露出,戾气聚拢,分外莫测。
丐儿估摸着下一步他就该下手了,但死之前必须瞑目,她问:“你想要钱,直接在家里把我绑架了就行,辛辛苦苦带到这儿作甚?我身上又没钱,等你解决了我性命,再转回去,大街小巷都知道我失踪了,官府一介入,那银子还是你的吗?”
那人不理,在她的绝望中,又扛了她继续飞走。
丐儿诧异,问道:“你是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你要银子还是要命……还是劫色?”
那人如同未闻,翻山越岭,行走如飞。天色漠漠放亮之时,他已带她出了郡城边界。
烧饼铺子那边早已站满了排队等候的人,大家敲着门,就是没回应。一直持续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有人告知官府,说流连老板娘可能出事儿了。
东方爷心急火燎地带了人,把门撬开,除了散乱的床单和被子,不见丐儿人影。这晚上两个打杂的分别在左右隔壁间休息,因为累,所以起得也晚。被东方爷问及昨晚动静时,他们俱都一无所知。
人们纷纷猜测,说丐儿可能是财大招风,被当地的黑手给谋害了。东方爷一面下了搜捕令,然后悄悄支走围观的人,来到屋里,检查了丐儿藏在地板下的储金罐,发现银两都在,并无丢失,料定不可能是为钱。
但丐儿在郡城并未得罪人,能去哪里呢?十几种猜测,在脑海中萦绕,东方爷越来越心凉,莫非太子安排有暗客在郡城,偶然识出丐儿,把她给带走了?
反复推敲,这种可能性最大。东方爷各种懊悔和自责涌上心头,如果能天天陪丐儿,如果不让丐儿抛头露面卖烧饼,如果可以不顾一切地让丐儿与自己同住在郡府……那么,就算引得太子注意,但想要从他眼皮下带走她,也没那么容易吧。
东方爷暗下决定,等过几天,赶在小年之前,借回京探望之由,打听一下宫中消息。
接下来的日子,势必失去了所有的意义,东方爷埋没在纷碎的公事里,企图不想丐儿的处境。他知道,若是落在别的地方,丐儿一定能够逃出;但若是进了宫,逃出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就算东方爷亲自进宫去找寻,也未必有结果。那么久的错过,复好之后的欢愉是如此短暂。东方爷陷在这种思维中,心情糟得一塌糊涂,只日夜盼着回京城,可回去之后能够做什么,就茫然未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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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丐儿,无论途中说什么话,讽刺也好、谩骂也好,那人一概不理,也从未见到他摘下面罩的样子。住旅店吃饭时,他点住丐儿的穴道,自己躲在外面先吃,吃完后把面罩带上,然后进屋解开丐儿的穴道,逼着她吃。
丐儿要大小解时,他也在不远处候着,弄得丐儿尴尬极了,几次憋了很长的时间都徒劳无功。
想寻机会跑掉,那人奸诈得很,刚有念头,就被他一指头封穴而死在了萌芽状态。
丐儿甚至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儿,是去世外桃源修仙,还是去深山老林挖煤矿?
但丐儿见到的街道集市,越来越繁华,越来越阜盛,卖菜的、年画的、海鲜活鱼的,丐儿都能嗅到了浓厚的年味。
如若不是被劫持了,她此刻正美美躺在东方爷的怀抱里,像个备受宠爱的小娇妻,口中絮叨着要给他包各式各样的饺子,形状、馅儿将会无所不用其极,让东方爷惊得不敢下箸。
然而,梦终究是梦,醒来后她仍在蒙面人的肩上。可叹世道悲凉,不知是蒙面人脚程太快、身影倏然而逝的原因,还是行人冷漠、不愿惹上麻烦的缘故,竟没人出手救丐儿。
这天傍晚,他们来到了一家酒楼,听到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丐儿才意识到,已经到了小年!
蒙面人要了两份饺子,丐儿喜道:“难得你还没有泯灭天良,还有几分情趣!”
黑衣人看了她一眼,阴笑着道:“你不是想看看我是谁吗?目的地就到了,让你看一眼也无妨。”说罢,黑衣人把面罩缓缓取了下来。
丐儿睁大眼睛,在脑海中搜索着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过了半晌,饺子都结成了块儿,她才惊叫出来:“庸医!吴朝清!”
他笑一笑:“算你有记性!”
“不对!”丐儿微一思索,惊得瞳孔发散:“庸医……南宫峙礼!你不是死了么?”
男子笑得恍惚而邪魅:“南宫死了,活着的是吴朝清!”
“你是说……你们换了魂儿?原来那个庸医纯属行尸走肉?”丐儿脑袋完全不够用了。
“是啊……”南宫峙礼,不,应该说是吴朝清,幽怨道:“南宫大教主死得含怒气,魂魄不散,所以托附在我身上,让我继续他未完的事业!”
丐儿道:“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献美人邀宠罢!”他好整以暇道。
等丐儿理清了来龙去脉,骂道:“你别装神弄鬼!”
“吴朝清”很惊奇道:“装神?弄鬼?那不是你惯常的做法吗?”
丐儿已笃定他就是南宫峙礼,不仅没有死,还一路上跟随着自己,怪不得她在郡城卖烧饼那会儿,一天下来总少几个烧饼对不上数,当时也没在意,以为是错数了呢。
现下明白,定是被南宫峙礼这厮给偷吃了!丐儿恼恨道:“亏我当你死了,还为你洒了几滴泪!”
“猫哭耗子,不提也罢!”南宫峙礼似乎说起来就很有怨气。
丐儿呸道:“从头到尾都是我被你戏弄,你还说自己是耗子?我是耗子还差不多!”
“这可是你说的。”南宫峙礼应着话尾叫了一声:“耗子!”
丐儿气得脸色青紫,忽然瞥到饺子还没动筷,怒道:“解开我穴道!我饿了!”
南宫峙礼居然很听话地为她解开了穴道。丐儿囫囵吞饺,也没辨出什么滋味来,吃完,她把碗筷“哐啷”摔在桌子上,一连串质问道:“那天夜里旅店闹鬼是不是你丫的在作祟?我所走的路净出些意想不到的问题,除非我换成冥冥指定的道路,这些怪事才会消失,是不是你在引导我去郡城的?你让我与东方爷做短暂夫妻,旧情重燃彼此留恋不舍之际,又把我带走,是何种居心?你又偷窥我和东方爷的房事了没?你以为我是玩偶,想提到哪儿就提到哪儿对吗?你考虑过我和东方爷的感受吗?这次东方爷该受到怎样的打击你能体会得到吗?”
南宫峙礼道:“凡事的发生,皆是注定的。你放心,这次东方爷不再是伤心绝望了,而是耿介和怀恨。这,有助于我。”
“说来说去,你一直在利用我们的感情!”
南宫峙礼轻淡道:“只有利用世间最真挚的武器,才能掌控着所有人,才不会出差错。”
丐儿气怒道:“下次你果真死了,我一滴泪都不会掉。”
南宫峙礼波澜不惊:“这个结果我料得到,你不鞭我尸就好了。”
“鞭尸我还嫌手疼呢!”丐儿不屑道:“怪不得你扮演个假面相,原来为的是骗赵某那狡猾的蠢驴!你身为黑木崖的教主,身份果然太隐秘不能见人了!”
南宫峙礼面色淡淡道:“再隐秘,也没瞒过你。”
丐儿扭脸,声音冷然道:“太子那边,你派人通知他了吗?你们什么时候会合?”
南宫峙礼惊讶于她此刻的平静,不过似乎也在意料之中。他道:“今天宫中小宴,他会趁着众人尽欢时出宫来。我只说有一个极重要的秘密告诉他,涉及到他最爱女子下落的。他不知道我把你带来了。”
“这是要让惊喜发挥到顶峰的效果吗?”丐儿坐下来,道:“好,你吩咐吧,我看你怎样表演这场戏。”
南宫峙礼看着她的眼:“你恨我入骨,对吗?”
丐儿的声音轻淡而漠凉:“不值得恨。我只是心疼东方爷,想和他在一起度余生罢了。既然命不由己,就坦然接受吧。”
南宫峙礼低低道:“原谅我自私……就算你非要选择个男子,我希望是西门少将军。”
“他是你的弟弟,对吗?”丐儿讥诮问道。
南宫峙礼哑然,很久才道:“你对他没一丝惦念?真的吗?”
丐儿的眼光,随着思绪飘飘悠悠,恍然飞到了那片广袤无际的大漠上,他还好吗?
南宫峙礼似懂她的心思,道:“他已恢复了三四成的功力,再有一年左右,如果不出变故,就该完全康复了。”
“他成了那样,还不是怪你?”丐儿甩给他一句。
“那晚我若不纵火,你俩在回春蒙汗药作用下发生故事,你后来想起不会难过吗?”南宫峙礼叹息,直视她道:“与其说怪我,还不如说怪老将军。可是不管是我也好,老将军也罢,这世间的伤害,都是最亲近的人附加的。尽管少将军现在还不知我这个哥哥的存在。”
丐儿没有辩驳。
南宫峙礼道:“我也讨厌我换来换去的身份,可事非得已。不出意料,他马上要亲自来了,你在里屋别动,我去外面接他……”
丐儿哼然道:“你既如此设计他,还不如把他刺杀了,一了百了!”
“刺杀了他,于赵渊不过是丧子之痛。颠覆不了他的根基,那不便宜了他?”南宫峙礼阴狠道。
丐儿长叹道:“你出去吧。其实……恨他们的不只有你。”
南宫峙礼走了几步,眼里柔情溢出,道:“待会儿,包括以后很久,世上就没有南宫峙礼了,只有吴朝清。我希望你能看开些,不像上次那般折磨自己。事已至此,你怨我恨我,都无可挽回了。”
丐儿嗯了声:“知道了。你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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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峙礼走出,带上了门。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伙计殷勤的问候清晰传至了耳中:“这位爷,里面请。”
“我找二楼西偏房的一位神医。”
丐儿听到声音,心头仍忍不住大动。非是思念,非是牵挂,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复杂。
吴朝清把门打开了,赵迁屏退了所有人,进屋坐下喝茶。
吴朝清沉着道:“许久不见,太子似乎憔悴了许多。”
赵迁不答,已陷入激动和急切中:“神医在哪儿见过她?快告诉我,我赏你黄金万两!”
吴朝清笑道:“万两黄金易佳人,岂非贬低了佳人。”
“那……你说要什么?总该赏你的。”赵迁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吴朝清不徐不疾道:“我只希望,她回到太子身边后,能让我随时自由入宫去,为她治病。”
赵迁自然满口答应:“除了神医,别人我还不放心呢!本太子招你为御医,随意出入。”
“谢太子。愚当尽力效命。”
赵迁坐不住了,拉着吴朝清焦躁问:“你在哪儿见到她的?是怎么见到的?可与她说话了不曾?她身子好些没?”
吴朝清含笑道:“说来也是巧合。半个月前,我去北山苦寒之地采集寒玉,哪知在玉石洞里遇见一位女子,冻得昏厥多时,我就把她疗治一番,待她苏醒,才发觉好面熟。因为她神智受了些损伤,似乎并不怎记得我,且十分感激我,我便给她找了一处好地方居住着……”
“在哪儿?还在北山苦寒之地?我随你前去好不好?”赵迁甚至忘了此行是从宫里溜出来的,迫不及待道。
“怎能劳驾太子?”吴朝清道:“太子请移步,往里间来。”
赵迁不明所以,糊涂着推开了里间的门。看到椅子上端坐的女子背影,话都说不出来了,扶着门的手微微在发抖。
吴朝清道:“太子请小叙别离之情,我在外守着。”然后退了出去。
赵迁如置梦中,不敢出声,生怕打碎了幻境。
直到丐儿慢慢转过了身,眼皮抬也不抬问道:“你是谁?”
赵迁方惊醒了,颤道:“丐儿?你不认得我了吗?”
丐儿眸光迷离,细细辨认着眼前人,喃喃地捂头道:“似乎在哪儿见过……我一时想不起。”
“你对我有印象,对吗!”太子欢快得像个小孩子,拉住她的手道:“你一定会记起我的,一定会的!”
兴奋了一阵子,又低声自我否定道:“不!不记得最好!我可以从头……我和你可以重新再开始!”
丐儿一直愣愣地看着她,眼里装了太多迷惘。
赵迁道:“走,我让他们给你备一套太监的服装,咱们一起回去。”
“去哪儿?有好吃的吗?”丐儿的眼眸满是纯澈与期盼。
赵迁大力点头道:“有,你想吃什么有什么!我要给你建一座最美的花园,你可以四季如蝴蝶般在里面穿梭玩耍!”
丐儿娇憨道:“太好了!”
赵迁紧紧攥着她的手,如获至宝。吴朝清等人拾掇了一番,并行入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