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数日风餐露宿、暖寒不均的日子,丐儿开始往人烟阜盛的地方走。荒凉偏僻之地,弄些吃的都难。如此下来,她又过起了刚从冷宫出来、没建丐帮之前的那种生活。她也不知道自己置身在哪个城镇,凡世人等,拥拥杂杂,熙熙攘攘,看过并无印象。或许在她脑海中,已是不愿再记太多、想太多了。
南宫峙礼就那样仓促的入土为安,抽进了她所有的力气,她不悲伤,偶尔很想扬天哈哈大笑,大呼一声“这个坏蛋终于去了”,可是到了嗓子眼里,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卡在那里,如鲠在喉。
这天,丐儿故伎重演,用失火骗出了一家百年旅店的伙计、客人们,然后找了一间屋子住下。倒是没有遇到闹鬼的窝心事,可这家旅店管理十分规范严格化,夜半竟然查房!她是“三无人员”,当即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子,捆绑起来,翌日早上,连饭都没给吃,直接把她扭送到了县衙。
这时她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叫做饮水乡的春城小镇,四季温度适宜,不寒不燥。怪不得想起前一阵子在大漠时,已经冷得该穿薄棉衣了,碾转了这么多天后,差不多快十月了吧,这儿仍旧翠色如许、活水无冰,分外盎然。
丐儿想着,气候还不错,一时不至于冻伤了,打算找些活干维持生计、暂居一段时日呢,没想到出了这码事,直接身陷牢狱,过着一天一个馒头一碗稀汤的生活。
她给狱卒说了很多好话,得到的回应是:“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管你是三无四无人员呢,拿钱消灾,没钱你就在这儿等死吧。”
丐儿肚里暗暗把他骂了一通。毫不济事,只有另想办法。
这天傍晚,丐儿听到两人对话:“大人要的清凉消肿药膏,已经送过来了。”“哦,先给我吧。大人臀上的毒疮啊,这半月虽然消去了,但是有备无患,省得再复发时,闹得大伙不能安宁。”……忖着八成是县衙害了难以启齿的病,无法根治。丐儿计上心来。
狱卒送饭的时候,她问:“你们县衙的屁股上最近是不是起过脓疮?”
狱卒不防她有此言,很是诧异:“我怎么知道?”
丐儿闭着眼,很诡秘地道:“你去问问他。你帮他解决了苦恼,将来荣华富贵无尽时呢。”
话说狱卒果然问了,那县衙先是不分三七二十一,把他臭骂了一顿,说他诅咒自己,后来稍微消了些气,坐下来想了想,不禁脸色变了:“真是好了疤忘了痛!一个半月前头,确实长了很大一个脓疮,又疼又痒,吃了好多药不凑效,最后还是用火罐给拔出来了,现在还残留一个疤痕呢,想想都后怕啊。”
狱卒就把丐儿的话转述一番,说这属于‘善恶报应疮’,隔一段时间就会起一次。
县衙直呼神仙,赶紧亲自去请丐儿,鱼肉丰盛,款待于她。
丐儿也不推辞,填饱肚腹,才听见那县衙一直喋喋不休:“仙人,我可是饱受毒疮之苦啊,您给指点个法子,让我减轻一点痛苦吧。”
“积德行善。”丐儿撂给他简短四个字。
县衙慌不迭地点头:“具体该怎么做?”
丐儿看着他静默了好久,道:“你年轻时是不是做过什么荒唐事,给别人造成了很大伤害?”
县衙想了一想,道:“那是很久以前,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吧,喜欢一个贫家姑娘,并且热血冲动做了傻事,后来……发达之后,蒙得一位富家千金爱慕,也就是现在的贱荆,她容不下我有妾室,所以我……就辜负了旧人。哪想那位姑娘性格刚烈,在闻听我娶妻那一天,撞死在所抬迎亲花轿上,头破血流,把路面都染红了……”
说到这儿,县衙更多的不是愧疚,而是心有余悸的惊悚。
丐儿低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睁开眼道:“你这毒疮,根源就在你那旧情人的怨念不散……”
“求圣仙指点……”县衙拱手作揖,只差跪地拜了。
丐儿沉吟了片刻道:“你为她建一座祠堂,好好供奉,让她的魂魄有可去之处。七七四十九天内,我要住在那儿,超度她的灵魂。这些天内,为表诚意,你要按照我的嘱托,不吃腥荤辛辣之物,多食清淡菜蔬。这样方能保了你此后不复发。每当复发之时,你就照我说的去做,保准会减轻你痛苦。”
县衙哪有不应之理?不到三日,一座精致祠堂便在城南落成了。飨食颇丰,丐儿即日入住,被供养着,略过不提。
到了四十八天时,丐儿留下一张字条:“善恶有报,皆为定数。此后慎重,一生无虞”,然后把这些天积攒的碎银拾掇了起来,连并一些吃的,一起塞在包裹,换了装束,连夜走了。
第四十九天,有人把此事禀告给县衙,县衙说:“来去无影踪,这正是仙人的惯常做法,她一定是看我功德圆满,就留下劝诫嘱托,悄无声息离开了。”
丐儿有了银子之后,用钱生钱,一路上倒是生计不愁了。且行且流浪,这日到达了一个地势恶险之处,看到边界石上刻着“郡城”二字,往里走时,热闹非凡,一派喜庆。打听之后,原来是为迎接来自京城的新太守到任之缘故。
丐儿心念大动,忙问这新太守姓甚名何。
丐儿话一出口,就被好生鄙视了一通,被问者撇嘴道:“一看你就是不通世情的,连宰相之子东方爷自请到郡城做太守、造福一方黎民百姓的重大事情都不知道!”
丐儿一颗心要从胸腔蹦出来了,急急抑制住那撼动,试探道:“听说那东方爷,前半年身子不大好,如今可痊愈了?怎么不在京城为仕,要跑到这儿呢?”
“一看你就不是本地人!”被问者继续鄙视着丐儿:“东方爷就是因为身子不大好,想到这样好山好水的地方,为民请命,也为自己找一个好的疗养之所!”
丐儿听着大觉不祥,急问:“他什么时候到任?他的身体能禁得住劳累吗?”
“就在今日!你就在这儿等着吧,不一会官轿就会经过了!”被问那人又道:“都说东方爷是文武双全的,就算他身子亏虚着,以他足以辅国的能力,胜任郡城太守是绰绰有余了!”
丐儿听说东方爷的轿子马上要来了,头脑一片空白,怔怔愣在那儿,好久才道:“不知他带家人亲眷来了吗?”
那人摇摇头道:“听说,公主是死活都要跟来的,皇上皇后、宰相夫人连同东方爷都不允许,说这地方不比京城,太吃苦了,公主金枝/玉/体,颠簸劳顿,怕会承受不住。最后公主哭哭啼啼的,也就作罢了。”
丐儿又问:“公主可生养孩子了?”
那人摇头答道:“这个我不清楚。没听说东方爷有孩子呢。”
丐儿心中酸楚难抑,呆呆道:“只他孤身一人带些随从,形单影只到一个陌生地方吗?岂非过于凄冷了些?”
那人没听清丐儿在说些什么,正要问时,忽听使者报“东方太守到”,郡城大大小小的官员全迎了上去,伸颈窥探,目光似乎要化成了巨浪,把隔着的轿帘子给冲开才好。
丐儿屏气凝息,目不转睛看着一方轿子缓缓走过。她的心难自禁,跟着走远。
蓦地,帘子被拉开了,轿中人微笑着,向众人们挥手示意。
丐儿的泪涌将出来,时隔太久不见,东方爷清瘦了许多,肩胛部位似乎有嶙峋鲜明的骨感,只剩了一副架子在撑着。他的笑容,依旧是那般的清风朗月,只是眼里融进了岁月太多的风霜沧桑痕迹,叫人看了心生安定与钦佩的同时,却也陡升叹息。
丐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东方爷的眼光,从她身上,又好像从很多人的身上淡然扫过,然后轿帘子不着痕迹拉上了。她与他在一明一暗的漩涡中,隔开,归为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