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吐蕃也并非……”封常清的话还未说完,却见岑参惊慌失措跑了过来,令他有点不满:“岑判官,何事慌张?”
“节帅,进奏院的密信和家书几经周折,刚刚送抵。某看了密信,吓出一身冷汗。至于家书,某未敢拆封。”岑参不顾封常清的指责,急忙将密信和家书递给高仙芝。
封常清从岑参焦灼的语气判断出事情非同小可,闭口不言。
高仙芝神色凝重地看完密信,连忙拆开家书细细阅读。看到结尾处虽松了口气,他的脸色却依然沉重。
“可恶!”高仙芝恨恨地叹了口气,将密信递给封常清:“封二,吾虽算不上良善之辈,也做过争权夺利的鬼蜮伎俩,却不曾对任何人下过毒手。谁知某些人竟将主意打到我的头上。”
封常清一目十行读完密信,急切问道:“云舟郎君可有大碍?仙桂郎君呢?”
“幸好霨郎君、素叶郡主代为奔走,德嘉郎君也仗义执言,云舟和仙桂只受了点轻刑。”高仙芝喟然长叹:“某当年为救北庭军身陷重围、险些丧命于怛罗斯城南。孰知今日竟得北庭小辈之力才逃过一劫,天道幽深,果如是乎?”
“节帅,天道深不可测,世事却有迹可循,李相这条船已不可久待。”封常清幽幽劝道。
“封副使,李相奏请敕封安禄山为东平郡王,应是为酬谢范阳军扶持盛王。李相虽败了一阵,但有盛王在手,还算不上一败涂地。”岑参有点疑惑:“最令某气愤的是竟有人敢暗中杀害安西牙兵,试图嫁祸节帅。”
“岑判官今非昔比,不过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封常清侃侃而谈:“圣人对武惠妃颇为看重,盛王夺嫡并非毫无胜算;李相上表恢复出将入相,意在报复杨国忠与东宫,手段可谓精妙至极。但是,吉温早已改换门庭,王鉷又因谋逆案而死,门下三犬已折损泰半,李相实力大减。更令人担忧的是,某元日时亲眼见李相的身子已呈油尽灯枯之势。虽侥幸撑到夏天,可王鉷之死必重创李相之身心。某担心他日即便盛王登基,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恩赏李相的后人而已。”
“如此严重?”高仙芝拽了拽大氅,似乎在躲避刺骨的冰寒。
“从密信看,紫宸殿议政时,杨国忠咄咄逼人、陈.希烈落井下石、陈玄礼步步紧逼,李相失去帮手,不得不独自一人面对群敌,已然狼狈至极。若非霨郎君相助,李相恐怕得辞去遥领安西大都护的职使,闭门思过。试想数年前,谁人能将李相逼得如此尴尬境地?不需李相动手,早有罗钳吉网将隐患一一剪去。李相此次虽侥幸躲过政敌的暗算,却损兵折将,大势已去。从长远计,节帅不可不早作打算。”
“如何打算?”高仙芝淡淡发问。
“当务之急,要命卫伯玉带牙兵撤回进奏院,决不可再住在李府。”封常清点出迫在眉睫的急务。
“和李相划清界限?”高仙芝一脸苦笑。
“此举乃昭告天下,节帅是陛下敕封的安西四镇节度使,而非李相之家将。”封常清并不在意说出赤裸而残酷的真相。
“节帅,某不敢认同封副使之言。”不待高仙芝询问,岑参就直截了当说出心中所想:“封副使为保节帅之仕途,急于跳下行将沉没之船。可天下人皆知李相对节帅有恩,圣人也清楚节帅与李相关系匪浅。为君王者,首重自身安危,其次就是臣属的忠义之心。如今圣人已知节帅并无谋逆之心,定会暗察节帅是否忠义。撤回卫别将,虽是顺势而为,却难免有忘恩负义之嫌。”
“忠于李相,不过是小忠;忠于圣人,才是大忠!”封常清与岑参私交甚笃,两人争辩起来也畅所欲言、毫无顾忌。
“小忠尚无,何谈大忠?”岑参坚持己见、寸步不让。
“李相大权旁落,愚忠又有何益?若引起圣人反感,节帅恐大祸临头。”封常清的考虑十分务实。
“此非愚忠,乃为人之道义耳!若李相谋逆之罪确凿,吾必恳请节帅尽早划清界限。可从密信看,李相乃遭人陷害,节帅若朝秦暮楚,岂不为天下人轻视。且以吾之见,节帅只是欲借李相之势施展胸中抱负,并非阿附权贵之徒,与吉温不可同日而语。”岑参始终恪守心中原则。
“封二、岑判官,两位所言各有所长。当年为是否北上救援北庭军,某也犹豫再三。而今看来,行恶虽快意于一时,终不如行善无愧于一世。封二所言不差,李相式微乃大势所趋,不可逆转。但若无李相,吾远征小勃律之功必被人所夺,更当不上四镇节度使。如今看来,李相并非真有什么大逆不道之举,吾又何必召回卫伯玉,沦为见风使舵的小人呢?”
天宝六载(747年)八月,时任安西节度副使的高仙芝远征小勃律大获全胜。在凯旋途中,急于表功的高仙芝命人快马入京报捷,引起时任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的嫉恨。
待回到龟兹,夫蒙灵察对高仙芝一顿臭骂,若非李林甫相中高仙芝千里远征的锐气和勇气,劝李隆基明升暗降,调夫蒙灵察入朝。高仙芝的前途十有八九将会是被夫蒙灵察打压一辈子,而非顺理成章接任安西四镇节度使。
“为人自当讲道义,可朝堂争斗中总是会有人无所不用其极。”封常清仍不死心。
“封二,某肯定不会撤回卫伯玉,但也只到此为止。李相对某确有提拔之恩,可吾乃陛下之边将,忠君卫国当在报私恩之先。让卫伯玉继续守护李相的平安吧,若尔所言不差,他也不会辛劳太久……”高仙芝示意封常清自己明白其中的分寸。
“节帅所言极是!”岑参见高仙芝行事有原则,拱手施礼。他并不喜欢一手遮天的李林甫,但他更不希望上司高仙芝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中庸之道确实更为妥当。”封常清再次发现,他与岑参一阴一阳,两人的意见切磋琢磨后相得益彰。
“没想到竟会欠霨郎君一个人情,有机会一定得当面致谢!”高仙芝见左膀右臂和而不同,心情微微好转。
“肯定有机会的,节帅!某只担心机会来的太早。”封常清叹道。
“封副使此言何意?”岑参虚心请教。
“若无王焊谋逆一案,节帅凭此战或可封一郡王。可此案过后,李相势颓,封王之路必将坎坷。而李相上书奏请举荐边将拜相,十之七八是要调王正见入朝。但北庭是东宫唯一可依靠的边镇,太子岂会坐以待毙,定将倾力反击。两虎相争,节帅难免也得往长安走一遭。”封常清目光长远。
“去就去,又有何妨?吾若为相,封二正好接任四镇节度使。”高仙芝风淡云轻。
“拜相终究不若封王自在。”封常清心有不甘。
“功名之路遥遥无尽头,岂可事事如意?拜相亦为人臣之极,吾意可足。”高仙芝倒比封常清还要洒脱几分。
“既然节帅不觉遗憾,拜相可安圣人之疑心,亦是美事。”封常清所思十分周全。
“念及他日不得千里远征于雪山葱岭之间,其实还是有点遗憾的。”高仙芝亦真亦假开了句玩笑,转而正色道:“封二,方才你说吐蕃什么来着?”
“节帅,某是说,吐蕃与大唐征战并非全是败绩,去年他们联兵南诏,可是杀得剑南军丢盔卸甲。”封常清对不通兵法的鲜于向颇为鄙夷。
“剑南?”高仙芝摇头道:“杨国忠、崔圆均非知兵之人。放眼剑南道,也就兵马使李宓行军打仗还算稳健。奉信王阿布思倒是久经战阵,可剑南道除益州外皆崎岖山地,同罗骑兵未必有用武之地。”
“节帅,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剑南战事还是让杨国忠头疼吧。”封常清阴笑道。
“也罢,某之职使为安西四镇节度使,思虑再多,也不可能改变杨国忠的想法,更无法左右剑南战局。我军进攻吐蕃西北边境,当能牵制一二,也算为剑南军尽心了。”高仙芝自我安慰道。
“节帅若入相,当规劝圣人不可穷兵黩武。”岑参忽谏道:“今年幽州、安西、剑南三路征讨,终究还是靡费太多。若无霨郎君整治恶钱,某担心左藏仓廪会空很多。”
“还真的多谢霨郎君,否则我军也不可能杀入吐蕃境内。”封常清见岑参心直口快的毛病又犯了,急忙插话拦住。
“岑判官所言不差,大唐国境方圆万余里,四面出击耗费太多。此次出征虽有政事堂调拨钱粮,但我军数年积聚亦消耗近半。此战过后,安西军也当休养生息。某听闻王正见在北庭大力整饬军备、广泛推行军屯、鼓励商肆工坊,甚得军民之心,某不可落于其后。”高仙芝并未因岑参的直言而气恼。
“节帅英明!”封常清心意微动,明白高仙芝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见高仙芝有意将安西托付于自己,封常清虽自视甚高,一时间却也觉得肩头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