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护也不必如此悲观。依某所见,向大食人投怀送抱的,多是昭武九姓的国王。他们之所以认贼作父,更多是为了巩固自身的权位。而粟特的普通民众,对大唐还是心存向往的。”杜环劝解道。
“六郎此言甚佳!”王正见拍栏叹道:“想那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之所以卖身投靠,究其根本,还是为了满足私欲,压制副王屈勒。”
“都护,粟特诸国因其独特传统,多实行双王制。国内设正副二王,在各自家族中传承。至于两王谁的权力更大,则完全是双方斗争的结果。长期以来,石国副王一系行事温和、关心民众,侍奉大唐甚是恭谨,在石国也颇具人望,掌握了国内的军政大权,压制住了正王一系。那俱车鼻施不满于此,继位以来,野心勃勃,一心要把持石国朝政。为了达到目的,他不惜彻头彻尾投靠大食人。而在大食人的帮助下,他也逐渐从副王屈勒手中拿回了许多权力。”杜环对石国内政相当了解。
“可惜屈勒全家皆被那俱车鼻施屠戮,不然击退艾布•穆斯里姆后,让屈勒出面招抚石国人,当可为以后驻军河中提供有力支持。”王正见已知屈勒的死讯,深感痛惜。
“都护,屈勒已死,为了争取粟特人心,我军此刻能做的,也唯有善待怛罗斯城中的居民。今日俘获的粟特轻骑兵,也可与大食战俘区别对待,施之以恩德。击退大食叛军后,若适当整编,粟特轻骑兵的战力也可堪一用,能够成为大唐驻军的藩属军。粟特人之所以抵挡不住大食人,军备不振是一方面,但更关键的原因在于九国各自为战,缺乏协作。日后只需在河中驻扎一两万强军,再从粟特诸国编练出数万精兵,足以抗衡大食。”杜环思路敏捷,立刻就拿出了争取民心、巩固河中的方略。
“六郎此计大妙!”王正见情绪稍微高涨:“若高仙芝在拓枝城也能善待粟特人,收拢河中人心指日可待。他日也能从石、安、康等国征调更多兵力。如此才能实现河中的长治久安”
“都护,这些都是击退大食叛军之后的事了。长谈许久,夜深雨急。明日大食军必然还会攻城,都护身负全军之安危,还是早点休息吧。”杜环见雨下得越来越急,出言劝道。
“与六郎议论河中之得失、人心之所向,吾心稍安。不知明日艾布穆斯里姆又将会有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某也得休息片刻,以应对这位狡猾的对手。六郎也早点安歇吧。”
杜环在淅淅沥沥的夜雨中入睡之时,已经是子时初刻了。此时,位于怛罗斯城南六百余里的拓枝城上空,银龙狂舞、雨势滂沱。
在气候干旱的河中,如此丰沛的夏雨十分罕见,也极其难得。暴雨过后,牧草疯长、野花绚烂、河水满溢,望着漫山遍野的马、牛、羊在天地之间自由徜徉,那是牧民们最为幸福的时刻。
可是,对于拓枝城中的安西军、回纥军和拔汗那国军而言,突如其来的暴雨实在令人烦躁。
二十九日下午,各军接到高仙芝的命令后,立刻紧锣密鼓地收拾行装,准备北上怛罗斯。
高仙芝治军甚严,军令一下,决不可有丝毫延误。各军都生怕因为行装没有拾掇利索,耽误明日开拔,被军中的虞候治罪,恨不得把营帐都提前收拾起来。
因此,此时拓枝城内的各处军营里都比较凌乱,营帐里的设施也收拾起了许多。
收拾之时,普通士卒们难免聚在一起猜测为何会突然北上。中层军官们则通过各自的渠道,忙着打听战局的变化。很快,大食叛军突然出现在怛罗斯城下的消息就在军中广泛流传开了。联想到匆忙赶到拓枝城的北庭牙兵,大家对此消息就更加深信不疑。
收拾利落后,各部士卒都早早钻入空荡荡的营帐,或酣睡、或闲聊,为明日北上养精蓄锐。
万万没有料到,深夜时分,夏雨倾盆而下。营帐内又闷又潮不说,军营里更是一片泥泞。更可气的是,本来收拾好的东西又被大雨冲刷得七零八落,平白增添了许多琐事。
在火长、队正或者十夫长、百夫长的指挥下,本已躺下的安西军、回纥部和拔汗那国的士卒们,不得不披上蓑衣,在大雨中四下奔跑、遮盖辎重。在暴雨的冲刷下,不少人的蓑衣都被打透,浑身湿淋淋的。
回纥军营内,士卒们的士气有些低落。他们一边在暴雨中有气无力地干活儿,一边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
“发财睡女人没我们什么事,大半夜冒着雨水干活儿时倒想起我们了!”一个猥琐的回纥兵抱怨道。
“真羡慕葛逻禄人,这几天他们可真是玩爽了!听他们说,石国小娘特别鲜嫩……”另外一个色眯眯的回纥兵一脸羡慕。
“真后悔,我们应该扮成葛逻禄人出去快活快活,还能顺手捞点金银细软。”那个猥琐的回纥兵高声说道。
“嘘,小点声,被王子听见可就麻烦了!”色眯眯的回纥兵胆子比较小。
“麻烦个屁,老子只认识可汗,不知道什么狗屁王子!有本事他当了可汗再来教训老子。”另外一个粗嗓门的回纥兵吼道。
“叶斛王子是长子……”色眯眯的回纥兵小声说道。
“狗屁,我们回纥人只认勇士,不认什么长子次子!若是二王子带兵前来,我们肯定不会如此憋屈!”粗嗓门根本不在意叶斛王子。
三个回纥兵议论之时,他们不曾发现,披着蓑衣、面色冷峭的叶斛王子就站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突降暴雨,叶斛王子担心营中不稳,特意叫上回纥阿波(回纥官职,为统兵马官)葛萨.曳勒罗,在十余名亲卫的扈拥下,在营中巡视。
叶斛王子的亲卫几次把手放在了刀柄之上,却都被王子用凌厉的眼神制止了。
见三个回纥兵收拾妥当离去之后,亲卫才忍不住问道:“殿下,为什么不让在下斩杀这三个狂徒。”
“笨蛋!你杀得了三个人,但你能堵住一万张嘴吗!”叶斛王子眼神冰冷,亲卫被吓得低头不语。
喝止了亲卫后,叶斛王子扭头问道:“葛萨阿波,你觉得呢?”
“殿下,儿郎们被拘在兵营了这么多天,看着葛逻禄人日日逍遥自在,情绪肯定不高,难免会说几句怪话,还请殿下不要放在心上。”曳勒罗站在叶斛王子身后,板脸说道。
叶斛王子冷眼仰望夜幕中扑面而来的雨珠,忽而感慨道:“暴雨虽然令人讨厌,却能把血腥气遮掩不少。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还是宁愿忍受雨水的折磨。”
曳勒罗见叶斛对自己说的话无动于衷,便大义凛然地说道:“殿下,大军离开黑虎城时,可汗曾责令在下,一路好生照应王子。回去之后,一路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均需回禀可汗。回头可汗问起拓枝城破后所发生的事,在下肯定会一五一十禀告可汗,不敢有所隐瞒,还请殿下谅解。”
“葛萨阿波,这本就是你的职责所在,又何必在意我是否理解呢?”叶斛王子冷笑道:“黑虎城中,谁人不知,移地健的骑射功夫都是跟你学的。不然的话,父汗岂会派你来统率西征兵马。”
“殿下说笑了。此次出征的一万精兵,皆归殿下统管,在下不过是打打下手。”曳勒罗连忙说道:“还有,殿下的弟弟确曾在我身边学过点本领,但在我眼中,两位都是我们汗国最尊贵的王子,在下并不敢有任何偏颇。”
“是吗?”叶斛似笑非笑道:“那我拒绝封常清的提议,不愿劫掠拓枝城居民时,你为何要反对呢?这会儿士卒们不过略略有点情绪,你又为何要趁机诘难我呢?”
“殿下,在下只是替儿郎们求情,绝无诘难殿下的意思。何况,我这都是为了汗国,而非私心啊。”曳勒罗辩解道:“殿下你也清楚,可汗之所以同意唐庭的请求,愿意发兵石国,并不是为了帮助唐军获胜,而是希望结交碛西诸部、探知河中虚实。封常清身为安西都护府判官,深得高仙芝信任,殿下之前也不惜屈身结交,又何必在此小事上违背他的命令呢?万一惹恼了封判官,岂不是前功尽弃。”
“葛萨阿波,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叶斛王子毫不留情地讽刺道:“高仙芝和封常清心里打得什么主意,你难道没有看出来?”
“在下愚钝,不明白殿下的意思。”曳勒罗似乎有点迷惑不解。
“高仙芝是为了葛逻禄人和粟特人结仇,才故意放纵他们大肆屠杀的。高仙芝肯定会背上恶名,但粟特人更会永远记得,是谁向他们举起屠刀的。如此,唐廷就不必担心粟特人会归顺葛逻禄部了。若我稀里糊涂答应了封常清的要求,那回纥汗国要想收拢河中诸国,就会难上加难。而父汗若知我如此不辨是非,也会更加偏爱移地健吧。”叶斛王子单刀直入,直接点出肯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