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一句话，阮少谦问过至少百八十遍，但何土生——潮笙从未正面回答过。
天一亮，潮笙就起来了，彼时阮少谦还在睡觉。早晨的军营生机勃勃，除了半夜去突袭的士兵，剩下的士兵全部起来操练，各个连，各个营都有各自的训练方法，一时间吆喝声，练拳的呼声，此起彼伏地在角场各地。
潮笙微眯着亮丽的眼眸，双手负于身后。
这是军营，她从小就很熟悉的地方，当年她父亲四处带兵打仗的时候，她也曾跟随着父亲到过军营。虽然，那是齐国的营地，如今她却是站在敌对的宋国、军营里。
然而这些熟悉的场景还是令她澎湃，尽管进入军营已经一年时间，每次看到士兵训练的时候，她总会想起父亲当年如何训练他手下的兵将。当然，也会想起另一个人。如果是他，他又如何带兵？
她花了一年多时间寻找赫连勋，可他好像凭空消失了。她是没有在遵守的四个月内返回梁国，可，那都是有原因的，他怎么可以将一切断得如此彻底？她找不到他，他连见一次面的机会也不给她！
她没忘记临分别时赫连勋说的话：“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带兵打宋。”
虽然她可能有点自作多情，两国要开战不可能只是一时义气用事，但她还是想找到他，亲口问一问。
心里有点堵。已经过去两年时间，她对赫连勋的承诺已经不抱希望。她曾经以为不想错过的，最终还是错过了。有些事可能已经成了往事，但是，她还是想要当面问一问他。
如果真的是为她开战，那完全没有必要。为了她而引起的杀戮，她承担不起。
她找遍各种方法联络不到他，只好到了宋国、军营。既然寻常路径找不到他，那么在战场上，总会有相遇的一天吧？
“土生，你来得正好，”正在发呆，校尉林琪奔过来，捂着肚子，“我要上茅房，你去帮我带带他们。都是新兵，拙得很，你用点心力。”
潮笙点点头，“赶紧去吧。”
林琪捂着肚子一溜烟跑了。潮笙负手走到那群正在练刀术的士兵面前，他们每打一拳，就要怒喝一声，以增加士气。潮笙在他们身边穿梭，时不时指导一下他们的动作。
对于何土生，他们都不陌生，她时常替林琪带他们操练，对于何土生这个能打一手好拳的校尉表示十分尊敬。
“何校尉，”老士兵问她道，“我这个拳法总是打不好，你能不能指点指点？”
潮笙过去看他打拳，示范了一遍给他看，顿时士兵们叫好地鼓起掌来。潮笙面无表情地道：“接着练吧。”
在角场的每个地方，都有士兵在练习，有练拳的，练刀术、剑术的，还有练骑射的。
马匹的“得得”声忽然响起，在角场上是不允许骑马的，只有紧急事件才会在人群中骑马。士兵们自动避开一条道，骑兵朝潮笙的方向奔来，她往旁边闪了闪，抬眸看着勒马减速的年青骑兵。
“何校尉，”骑兵显然认得她，“季将军有令，让你速去前线支援。”
季廉找她，一定是因为有赫连勋的消息！潮笙点点头，“马上去。”
“是！属下替你引路！”
林琪恰好已经回来，潮笙和他交待了一句，领了她的战马，迅速地跟着骑兵往前线。开战的地方在六十里之外，她骑马也需要一个多时辰时间。沿路上有不少骑兵，是赶去支援的。
“怎么要去这么多人？”潮笙问道。“前方失利？”
“敌军好像算计到我们半夜的突袭，早有准备。两方都没有太大伤亡，但也没有预期的成功。”
潮笙颔首，下颚绷得很紧。她挥动缰绳，以很快的速度往前飞驰。
如果今天能与赫连勋在战场上相遇，他们要说什么？这么久以来，她连他们重逢的画面都不敢想，她怕他发问，怕他责难，更害怕的是，他会笑一笑说：“潮笙？那是谁？我已经不记得了。”
一个多时辰后，她赶到宋军扎营的地方，墨绿色的帐蓬，士兵们横七竖八地歪着休息。潮笙一直驾马到季廉的帐前，季廉的卫兵拦住她：“何校尉，将军刚刚歇下，昨晚一眼没闭，让他睡会儿吧。”
他话音刚落，季廉的声音便在帐里响起：“土生到了？进来，我还没睡。”
潮笙进帐的时候，季廉身上脱得光光的，只穿着条长裤。古胴色肌肤，强壮的肌肉，是长年带兵练拳锻炼出来的。在他的手臂上扎着一条白色布条，隐约透出些红色。
“你受伤了？”
“小伤。”季廉说，“你来得还真够快的，我还以为你至少要到下午才会来。”
“今日战况如何？”
“没讨到便宜，也没被别人占了好处。”季廉耸耸肩，“要让你失望了，我让你来，不是因为见到赫连勋，而是下午有一个烧粮计划，我们前线作战的时候，你带一队兵杀过去。”
“好。”
季廉看了她一眼，“有点危险，不过我想不出比你更好的人选。”
“一入军营，谁不是把命都悬在裤腰带上？”潮笙满不在乎。她死过好多次，最严重的两年前，她确实已经死了，却又被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从那时候开始，她更加将生死置之度外。若不是为找赫连勋，她应该在外面过悠游自在的日子，而不是到军营来。为了她来军营这件事，从未和她说过重话的傅明琛都发了一顿脾气。
“行。我带你去。”季廉把一件灰色深衣穿上，腰带随便一系，便和她一起出营。
季廉带着她走了一段，到另一个帐蓬里，弯腰走了进去。本来热腾腾地说话声顿时嘎然而止，一个个士兵见到季廉，像被油锅烫到，个个都弹了起来。
“将军！”他们立正，行军礼。
季廉说：“不必多礼。”目光扫过他们，清点了下人数，才七八个人，“还有人呢？”
“去吃饭了。”
季廉点了点头，和潮笙道：“这是下午你要带的人，一共十七个。加你，十八个。够不够？”
潮笙问他：“地点在何处？”
“在敌营后方。”
那就是说，必须绕过警戒圈才能靠近。而且既然是在军营里面，那烧粮草还是有点难度。“明白。把地图给我看看。”
“地图在我那儿。”季廉和士兵道，“一会儿吃过了饭，歇息半时辰，到我帐蓬来。”
“是！将军！”
季廉弯腰出帐，“你们人少，要硬闯入敌营是肯定不行的，所以要想办法智取。而且你的射箭功夫了得，看看能不能远程来解决。”
“嗯。”潮笙想了想，心中已经有了主意，“敌营也是临时驻扎的？”
“是。”季廉眯了眯眼，“这场持久战一直打不下来，烦人。”几个月前，他们曾一度拿下陈国的九镇，结果赫连勋来了，带着部队连连压镇，硬把他们又逼着退回了郡边。“对了土生，你从金都来的吧？过两天有亲戚要回金都，要捎什么话吗？”
现在战火连天，连驿馆都不好用了，写的信十有八九都消失在了路上。潮笙说：“那行啊，我写封信让你帮忙带回去吧。”
季廉点了点头，两人回到帐中，她先写了封信，封好，地址写的是回春医馆傅明琛收。
“你认识明琛？”季廉有些惊讶。
“你也认识？”
“京城第一名医，我怎么可能不认识。在金都的时候，有点头疼脑热可都是去麻烦他的。”
潮笙没接话，把信给他，接过季廉手中绘制的地图。他们军营有个叫柯有良的，画得一手好画，尤其是风景画。本来他是个伙头兵，后来发现他还有绘画的天赋，就把他提到营里专门画地图了。他把地图绘制得格外优美，而且每个地点都标注得很详细。
潮笙看了半晌，熟悉了地形。军营扎在山脚下，背靠着山，没有击破点，因为三方围着军人，而翻山后它后方简直没有可能。
季廉道：“这是个比较艰难的任务，如果不行，就果断放弃回来。”
“知道。”
季廉喜欢用何土生是因为他有比较好的执行力，也不会冒然和冲动。该撤的时候他绝不会逞强。上回她单枪匹马冲进敌阵把七十二名士兵救回来的事在他看来不算冲动，如果是他，他也会去做，因为胜算的可能性比较大。
但是今天的行动，失败的可能性更大，如果找一个太过年青的校尉，一时冲动义气用事，可能会连累同去的士兵全部阵亡。
“还有，”季廉说，“万一不小心遇到你的宿敌，可千万别乱动手啊。”
“知道。”她有可能会在下午遇到赫连勋吗？“我会顾全大局。”
她有片瞬间恍忽，但随即又想，就算真的遇见也没什么，他们总有一天会相逢。这是她进军营想要的结果。
“我信得过你。”季廉拍拍她的肩膀，打个呵欠，“我还真是很困了，你坐我帐里看地图吧，等会儿人来了，你好好和他们交待，好好配合。申时我们就出发。”他往榻上一躺，不管不顾，几乎躺下就呼呼大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