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安说罢就找了匹马往洪都赶。
大雪茫茫,路上都结了冰,就算骑马也很难前行。王伯安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厚的雪,一脚踩进去都快到膝盖了。可是他顾不了这么多,即使身上没有钱没有充足的粮食没有保暖的衣服没有换骑的马匹,他依旧没有放弃希望。
终于,他在二月十八这天赶到了洪都城。
洪都城里的雪也下得很厚,原本热闹的大街寥寥数人行走,看着银装素裹的街道,王伯安有一瞬间怀疑这是个空城。
而诸府。
“攸凡哥哥,我不想嫁宁王。”
诸攸凡面无表情,“他位高权重,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若逼我,我死给你看!”
诸攸凡道,“那你去死好了。”他说罢出了芸浅的闺房,对一众家仆道,“看好小姐,在宁王迎亲的轿子到来之前,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王伯安马不停蹄地来到诸府,却看不到舅母、舅父。
诸攸凡看到他很是惊讶,“表弟你怎么来了?”
“舅母、舅父呢?”
诸攸凡慵懒道,“病了,所以现在诸家由我全权处理。”
王伯安看诸攸凡的眼光锐利,性情大变,再不是从前仁懦的表哥了。突然明白什么叫时隔三日,当刮目相看。
这时突然一个仆人冲上来道,“不好了,大少爷,二小姐自焚了!”
王伯安一听,脸色大变,赶紧冲到芸浅的院子,可是她的房间都是木制的,遇火则燃,现在火势已经很凶猛了。而四处又没有水源,大家都不敢靠近。王伯安也顾不得这么多,赶紧冲进火海,里面浓烟滚滚,根本辨不得方向。一个柱子倒了下来,只听“啊”得一声,王伯安赶紧寻声而去,踢开火柱,她已浑身浴火。王伯安也不管会不会烧到自己,迅速将其抱起冲了出来。家仆一见表少爷救出了二小姐,赶紧往火人上浇水。
诸攸凡脸都白了,“快!快请大夫!”
王伯安把了把芸浅的脉,此时她已脉搏细速,气若游丝。鼻孔和嘴巴里全被高温浓烟给烫上了。脸还被烧坏了。他赶紧将芸浅抱在干净的床上,她身体大面积烧伤,根本很难补救。
宁王一身喜袍冲了进来,一见芸浅容貌尽毁,左手烧得血管都焦了,露出森森白骨,不禁大惊失色,竟忍不住恶心,吐了出来。
这时宁王随行的大夫赶了过来。
屋外的雪,依旧簌簌往下落。
仿佛永远下不完。王伯安因为连日连夜的赶路,手脚都冻烂了,现在又遭遇如此之大的打击,头脑一懵,栽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离中醒来,却感觉有个人在摸他胸。他恍惚了好久才看清原来是唐寅。
“你衣服都被雪给浸湿透了,我帮你换的衣裳。多好。”唐寅眯着狐狸眼,“等我老了,你可得像我这样孝敬我哦。”
你就比我大两岁,说得你老我不老一样。
王伯安头脑胀痛得厉害,一摸额头,滚烫滚烫。
唐寅用膏药帮他涂抹着手上的冻疮,“要不是我救你,你这手脚可就彻底废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唐寅道,“贡院考试第一天晚上就出现了大火,烧死了82个学生,伤者无数。所以,考试推迟到了四月。”
王伯安强撑着身子,“芸浅怎么样?”
“哇哦,你猜?”
王伯安心急如焚,“我没空跟你开玩笑,快说!”
唐寅道,“死了,都死了三天了。”
王伯安顿时崩溃,“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她的伤势你也看过,根本无药可救。大夫还没开始治她就断气了。话说死了倒好,她浑身烧伤,容貌也毁了,活下来岂不更痛苦。”
“我不信!”王伯安掀开被子就跑,岂料刚走下地就倒掉了,他的腿一点力气也没有。
“真麻烦呀。”唐寅只好帮王伯安穿上衣服,然后抱着他灵堂。诸攸凡穿着孝衣,沉默地跪在地上。
王伯安一见,“怎么会有两个棺材?”
唐寅道,“听大街上传芸浅和父亲母亲吃了诸母在山上采的毒蘑菇暴毙了。”
什么吃毒蘑菇,芸浅明明是被烧死的!
诸攸凡眼睛空洞,毫无生气,仿佛死掉了一般。
王伯安大吼道,“到底怎么回事?”
诸攸凡道,“一月前宁王突然找我,希望我可以主持芸浅的婚礼,我就奇怪。回了诸府却不见父亲母亲。宁王说只要我听他话,他就会向圣上保荐我官复原职。我也不管了,就逼着芸浅嫁给宁王。岂料芸浅有天突然对我说,父母应该是被人杀害了。因为若是将父母的死讯公之于众,芸浅就得守孝三年,根本不能成亲。所以朱宸濠将这件事压了下来。芸浅哀求我放了她,她要替父母报仇。我不准……”
“荒唐!”王伯安还是不信,怎么可能这么就死掉了。他打开了棺木,却见舅父的尸体早已腐烂。死了至少月余了。他正要继续查探被诸攸凡挡住了,“你不要亵渎我亡父!”
“我只想查清楚!”
诸攸凡道,“中毒而死或被人害死有什么区别么?查清楚他们能活着回来么?”
王伯安气得嘴唇发紫,“那也不能让舅母、舅父含恨而死!你想让他们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么!”
“什么九泉,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你不过是不甘心罢了。而那不甘心,不是我的,也不是我父母的,是你自己的。我凭什么要为了你的不甘心而让你亵渎我父母的尸体。别查了,有些人,你惹不起。”
王伯安心中一沉,拽着诸攸凡的领口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死了,我还活着。我不想死,所以你别拖我下水好吗。”诸攸凡立即叫来了下人,“把这两位,请出去!”
唐寅拉着王伯安道,“这怎么说也是别人家的父母,人家不肯让你做,你就别闹了。”
王伯安气结于胸,怎么会这样!舅母、舅父突然暴毙,芸浅也自焚死了。诸攸凡说的没错,他们都死了,什么都感知不到了,自己想查,不过是因为自己的不甘心,咽不下这口气!
“那芸浅在哪?这里明明只有两个棺材。”
唐寅道,“宁王说,芸浅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就带走安葬了。”
“带去哪里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
王伯安不相信芸浅就这么死了,他不相信!刚来到宁王府,却见朱宸濠在花苑里搂着另外一个女人卿卿我我。
娄素珍?!
王伯安不敢相信地冲上前来,“诸芸浅尸骨未寒,你就另结新欢了?”
宁王道,“男子汉大丈夫,女人多很正常。是诸芸浅那女人不知好歹,宁愿死了也不嫁给本王,本王难道还得为一个yin妇守孝三年?”
“你不要污芸浅清白!”王伯安上前就给了宁王一拳,揍得他大门牙都掉了。唐寅赶紧上前拉住王伯安,“你疯了!”
朱宸濠恼恨地看着王伯安,“你真当我是傻子么!你明知芸浅是我的女人还乘着她割腕体虚,半夜爬到她床上,本王把你当兄弟,不揭穿你罢了!你不好好在京城会试,跑来洪都做什么?想带情妇私奔啊?”宁王拔出腰间宝剑,砍断了身边的杉树,“我们两个犹如此树,恩断义绝!”
王伯安道,“你把芸浅埋哪里了?”
宁王冷笑道,“我的女人,爱埋哪里埋哪里,你管得着么,乱闯王府可是死罪,你再不滚休怪本王不客气!”
唐寅见这两人身上都散发着肃杀之气,赶紧将王伯安往外拖,岂料这家伙拗,根本拖不动。
“姓朱的你今天不告诉我芸浅埋哪里我绝不会走!”
唐寅见朱宸濠气得都快杀人了,从地上捡了块砖头,拍晕带走。
京城的雪化了,春暖花开。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或许冬天来了,春天更远了。
因为父母在南京,祖父母在外地游山玩水,所以京城就剩王伯安自己了。他囊中羞涩,就随便找了处破草房。
这屋子原先是服侍皇上的一个叫张敏的太监的宅子。王伯安见这土房子虽然简陋,但屋内的桌子却是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叠得也整齐。应该是有人经常打扫。可据王伯安所知,张敏并无任何家人,他死了都12年了,怎么还会有人记得他。
不管了,不住这里难道睡大街。
今天房子漏水了,王伯安扛着一桶草爬上屋顶补房子。
门前路过两个书生。
一个长得如歪瓜的书生愤懑道:“唐伯虎狂什么狂。就算考了苏州第一名,可这里是京城,人才济济,他凭什么当众吹嘘自己乃是会元的不二人选!”
另外一个长得如裂枣的书生道:“就是,恶心死了!还吹什么连中三元,真是皮厚!长得好看的人都这么不要脸么?”
王伯安坐在自家的草屋上。他从小养尊处优,从来没干过什么粗活,要不是芸玉卷走了自己家全部的财产,他不至于住草屋,还得亲自补房子。
不过这样也没什么的。
要是自己那夜答应芸浅和她私奔,她会自焚么?
他想这个问题想了好久,说到底,还是自己害死了她。
他好希望,死的那个人是自己。
“呦,云bao宝长得这么俊美还亲自补屋顶啊。”唐寅嬉笑着走了进来:“直接让隔壁觊觎你美貌的小寡妇帮你补就好了嘛。”
王伯安跳下梯子,一见唐寅的靴子竟然是红色扇面的,忍不住道,“朝廷是有穿靴禁令。规定只有文武百官并同籍父兄、伯叔、弟侄、子婿,及儒士、生员、吏典、知印、承差、钦天监文生、太医院医生、瑜伽僧人、正一教道士、将军、散骑舍人、带刀之人、正伍马军并马军总小旗、教读《大诰》师生等,可以穿靴,你这样胡乱穿着,叫人告发,是要处以极刑的。”
唐寅翻了个白银,“你唧唧歪歪,罗里吧嗦话真多。怪不得娘子跟人跑了。”
王伯安一听,心如同被人踩了一脚,极其不舒服。不过想来唐寅说话就这样,也就不跟他计较。
唐寅走路shang将靴底掉了,他忍不住对爬着墙头的两个偷窥他们的少女道:“两位小姐,谁会修鞋呀?”
那两花痴的女子一听,立马争先恐后地冲了进来,将伯安家的院门都给挤掉下来一块。唐寅看到门掉了,突然间大发雷霆:“给我滚!”
伯安也是一惊,他和伯虎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寅哥哥发火。只见他脸色通红,青筋暴跳,绝美的容颜顷刻间便要被怒火给融掉一般,着实恐怖。
那两个没见过世面的花痴女一见美男发飙,吓得不轻,赶紧夺路而逃。
唐寅方觉自己失态,赶紧压制住自己的怒意,换成平常一幅散漫不羁的脸,搂着伯安的肩膀道:“现在朱佑樘选妃,皇帝下诏天下停止婚娶,然后从各地选取美女来京城,今天大街上都疯掉了!所有人都去看全国各地的极品美女,你这呆瓜竟然有心情在家补房子!”
美女?王伯安才不敢兴趣。
唐寅道:“虽然以后都是别人家的娘子了,但看看赏赏心也是不错的。”唐寅生拉硬拽,有把王伯安拉到了东直门大街上。这里早已人山人海。唐伯虎只好抱着伯安跳到了瓦房上。这气势恢宏,规模壮观,让人惊叹不已。
王伯安疑惑道:“太子妃一般不都是内定的么,何必动用如此大的阵势。”
“听说昏聩的皇帝病入膏肓突然良心发现,觉得对不起太子,就决定给他选一个好太子妃。这一切的程序不亚于选皇后啊。”
大明宫廷选妃极其严苛。朱元璋汲取历朝后宫乱政的教训,于洪武元年修纂《女训》作为管理后妃的“家法”。在后妃的遴选上,为防范朝中权臣与后宫勾结,偏重于选择清贫之家的女子,试图以此辅佐皇帝去节俭勤政。
哪个女人不想做皇后,可是要在25207134人中脱颖而出,概率是0.00000397%,想做太子妃?做梦去吧。
不过就是这么微妙的概率还是有无数妙龄女子趋之若鹜。
太子妃的选举过程十分规范,其过程分为八级,能拼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赢家。王伯安轻叹口气:“对于这种耗财耗时耗命的事情来说,或者成功是除失败而外最大的悲哀吧。”当上皇后又怎样,当今圣上的吴皇后仅母仪天下一个月就被废黜。所以,在这场厮杀中,压根没有胜利者。
选妃的第一级是海选:皇帝派遣宦官到全国各地挑选十三至十六岁之间的良家少女,从中海选出五千名。这五千人相当于成功晋级。皇家支付若干银币作为聘金与路费,令被选少女父母按规定时限送女儿京城应选。
今天,就是所有美人进宫的日子。这女孩子家跟女孩子家差别很大,有的人家尚有车辆,而兵丁之家只能雇车乘坐。还有的寒酸的闲自家女儿长得丑,不抱希望,竟然将皇家支付的钱财拿吃喝玩乐混了,闺女只好走路了。
那些雇车坐的,唐寅也瞧不到,都被轿帘给挡住了。那些寒酸的,唐寅也瞧不上,他拾起一块碎瓦砸向一个丑矮挫黑胖:“真难看!你倒贴给我我也不要。”
那丑矮挫黑胖倾家荡产,卖了她家一只牛、三头猪才成功贿赂了官员,带着全乡人的希望进了第一关,竟然被这么侮辱,忍不住痛哭流涕。
伯安有些不忍:“哥哥你也太过分了。”他从瓦房上跳了下来,递过一个手帕给丑八怪:“姑娘你别哭了,我倒觉得你很美。”
丑矮挫黑胖一听,顿时龇起了大龅牙:“这年头像公子这般慧眼识珠的不多见了。”
这时一群穿戴威武的官兵敲着罗喊道,“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一个以轻纱遮面的少女没听到,被一个官兵狠狠地推倒在了路边,“你是聋子吗,知府大人的轿子也敢拦。”
王伯安赶紧扶起少女:“你没事吧?”
空中突然飞来一只黄色的蝴蝶,落在少女的发髻上。
少女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起身往皇宫走。岂料还没走两步,突然被唐寅横在了面前:“好歹我们两个也一起困过觉,你见到夫君都不打声招呼啊?”
那女子不悦,往左边走,唐寅挡在了她左方。往右边走,唐寅挡在了她右方。
伯安看不下去了:“哥哥你何必欺负一个弱女子。”
“她才不弱。”唐寅勾上了少女的肩膀,笑得极其邪魅:“乡下人第一次来京城吧,有没有被这里的繁华吓坏了?要不去伯安家坐坐,我们两个给小姐你压压惊。”
伯安赶紧弹开唐寅的魔爪,满怀歉意地对少女道:“不好意思,我兄弟喝得有点多,你不要见怪。”
唐寅又将爪子勾上了少女的腰:“什么我喝多了,你才喝多了。你以前还和这个乡下村姑困过觉了,人家就站在你面前,你竟然不认得她。”
伯安一听,顿时脸红了:“寅哥哥你诋毁我可以,人家小姑娘冰清玉洁的,你可不能坏人家名声。”
唐寅坏笑着,一把扯开女子的面纱,“还未问小姐芳名?”
王伯安觉得唐寅真是越来越过分,赶紧抢过面纱递还给小姐。那小姐捂着脸,横了唐寅一眼。
王伯安不怎么看人的脸,不过递面纱的刹那,看着女子厚重刘海下若能看见若看不见的脸,怎么感觉有些眼熟啊,他掰开小姐脸上葱白的玉指一瞧,顿时瞪大了双眼。
小姐一巴掌扇向王伯安:“禽兽!”说着夺过面纱,遮住了脸,乘着人多拥挤,跑掉了。
王伯安瞪圆了双眼,方才那个少女,怎么跟芸浅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