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海牙等人的位置离炮兵阵地约摸三百步远,没有千里镜的情况下,只能看出个大概,不过他们有一个好处,位置比站在战旗上的刘禹还要高,视野自然就要更开阔些。
前厢从出击到破营推进的整个过程,全都被这些高高绑在架子上的俘虏们看在眼里,元人的反应哪怕看不真切,只凭营中传出的号角便可猜个大概,凭良心说换成自己来,也不会比阿塔海做得更好了,可依然被人数仅仅五分之一的敌军攻进大营,随着前厢的冲突,他们的视线愈加模糊,只有清脆的枪弹和扑天盖地的炮火,像是永无止境地撕扯着耳膜。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了,阿里海牙已经估量不出,宋人向前面投放了多少炮弹,他死死盯着那些炮手的动作,从箱子里搬起一发炮弹到放手出膛,前后不过数息的时间,除了偶尔停下来调整高低机和炮架子,几乎就没有停歇过,就是这样的炮火让他的大军在半岛的小小尖角上彻底崩溃,连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那一次是宋人主守有高大的城墙可依,这一次形势刚好倒过来,宋人主攻且地形人数皆不占优,唯有强力的火器可以倚仗。
相隔太远了,他无法看到瓮山上的那面大纛,但相信大汗一定会站在那里,因为那里是最高处,只有让所有的将士看到他的旗帜和身影,这场仗才能打得下去,可究竟能不能成,他一点把握都没有,一旁的廉希宪兄弟也是一样,两人在这种境地下相见,原本相当地尴尬,可没曾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宋人的攻势吸引住了,连他们也不例外,甚至都来不及打上一声招呼。
密集的炮火突然间慢下来时,阿里海牙也有些奇怪,仔细看了看,原来这种钢炮也是需要不停地喂送弹药的,没等松一口气,从后方传来的车辆和脚步声便再一次击破了他们的幻想。
阿里海牙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眼前看到的一切,只怕比宋人的炮火本身还要来得震撼!
他们的身后是一排排的火枪兵,以队为单位,每个军一个方阵,方阵之间隔着两辆大车的距离,像是田地间的田垄,此刻这么宽这么直的田垄全都被人流挤满了,这些人装束各异,既有背着火枪的后勤都民夫,也有本地打扮的普通百姓,有些人赶着那种双头驭马拉的平板大车,有些人赶着明显是农家自用的耕牛大车,在这些“呼赦呼赦”的大车后头,是一群群徒步的百姓,他们无一例外或扛或背着长条型的木箱子,他认得出这种木箱子就是堆在宋人的炮兵阵地弹药箱。
男人、女人、年轻的年少的中年的老年的,他甚至看到一群还没有车轱辘高的半大孩子,虽然力量小扛不动箱子,却奋力在牛车后面推!
这股车流或是人流的终点就是宋人的炮兵阵地,他们从十几里外送来了急需的弹药,当炮火声再度响彻天地时,他感到了一股彻底的寒意,这里可不是琼州也不是半岛,无论百姓是出于什么样的目地在做这一切,都意味着他们抛弃了大元朝,坚定不移地站到了自认为是胜利者的一方。
民心从来没有这么直白地展示过自己的力量,足以毁灭一个强大的的帝国。
“呀!”
董秀贞和同车的三个姐妹抱成一团,震耳欲聋的炮火让这群从来没有见识过战场的女孩吓得浑身直哆嗦,赶车的后勤都民夫是个年近六十的老琼州,“吁”得勒住车马,抓起火枪跳下车座,看到她们的样子不禁摇摇头。
“女娃娃,这是打战咧,俺们站到这里的了,那就是战士,怕有屁用,赶紧卸车吧,手脚慢了供不上炮弹,那是要杀头的,俺老汉可不是吓唬你们。”
边说边把火枪背到肩上,搬起两个木条箱子便往前跑,董秀贞首先回过神来,拉着两个姐妹站起身,一人一个箱子地开始卸车,很难相信,一个足不出户的闺阁娘子如今扛着20斤的木箱子,居然还能跑上三十步,然后马上再跑回来又扛起一箱继续之前的动作,在四个人的通力合作下,大车上的36个木条箱很快就搬完了,就在老民夫打算带她们回去继续运弹药时,一个戴着头盔身穿制服腰挎皮箱的女子着急地向他们呼喊。
“有没有愿意参加救护队的,前面需要人手,把我们的伤员抬下来。”
一些男女在她的号召下加入了救护队,董秀贞的心里“砰砰”乱跳,当大车驶过她的身边时,双脚似乎不受控制般地跳下来,同车的姐妹吓了一跳,赶车的老民夫倒是没想到,朝她竖起一支大姆指,跟在营里这么久,她知道那是鼓励的意思。
“你要参加?”
“我......可以吗?”
“来吧!”女医士二话不说带着他们来到刘禹的面前,那里已经聚集起了许多人,大都是像她一样的志愿者,同时一支生力军正整装待发。
刘禹有些犹豫,因为站在他面前的是前厢第一军的军指和教官,身后是轻伤和伤愈的近五百名军士,其中指挥一级的军官只剩了第一指的教员张德全一人,25个都头仅剩七人,眼前的这些军士一大半人缠着绷带,包括了云帆本人。
见主君不松口,云帆一下子急了,三下两下扯掉绷带,在空中挥了挥。
“主君连自己的卫队都舍得,却放着我们第一军不用,弟兄们如何坐得住,咱们是前厢的兵,只要拿得动枪,跑得动步,就断没有看着弟兄们在前头拼命坐视不理的道理,大伙说是不是?”
“是!”
将士们纷纷向他请战,就连吴老四也颇为意动,刘禹只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
“既如此,你们去吧,从现在开始,我的卫队归你指挥,直至战斗结束。”
他的卫队是个加强了自动武器的步兵都,100人的编制每5人一挺56式班用机枪,以机枪为中心组成一个战斗小组,也就是后世的“班”,在军中称为“伍”,计有伍长兼机枪手一名主武器56式班用机枪,副射手兼弹药手一名,主武器56半,突击手三名同样是56半,进攻时采用倒三角阵型,即机枪手为底点,突击手呈扇面向前突进,得到他们的火力支持,云帆喜出望外,在岛上没人不知道这个步兵都是连娘子的面子都能驳的,吴老四虽然只是个都头,却带着指挥衔,放出去一军军指决计少不了,他哪里敢托大。
“吴老哥......”这个称呼一出,就被吴老四给打断了,后者肩上扛着一挺56班,背上竟然还背着一挺。
“云军指,客套话就免了,怎么打,你做主。”
“那就某就当仁不让了。”
云帆向手下的军官们说道:“前方战事焦着,敌人拼命想将战事拖到天黑以后,要想粉碎他们的幻想,就得重拳出击,我命令。”
“在炮火和吴都头的火力压制后,全军以战斗队形攻击前进,队正在队前,都头在都前,指挥在指挥前,我这个军指在全军之前,我若战死由邵教官接任,以下类推,弟兄们,后面主君在看着,前面鞑子的大汗在看着,咱们打成什么样,尽在此役,北伐以来,能当得起咱们第一军全力一击的敌人,老子还没碰到过呢,就让敌人看一看,什么叫做铁军!出发。”
他将手一挥,一面残破的军旗迎风展开,第一军和亲兵都的战士分成数列,以两人一排的行军队列,迅速向前方的战场方向穿插,在他们的身后,跟着由民夫组成的担架队,董秀贞和一个随军民夫一组,她的肩上挂着手掌宽的帆布带子,带子连着两根铝合金棍子,由一整块长约一步的帆布连在一起,打开就是一张简单的吊床,三百步远的距离,很快就看到了真实的战场,呛人的硝烟带来的不适远远比不上满地的尸体,那些被打烂的躯体,炸成碎片的残肢,与泥土凝固在一起的鲜血,都让初上战场的她几欲呕吐,好在没过多久,属于他们的工作就开始了。
“担架,这边!”
一个女医士焦急地喊道,她的双手拖着一个黑乎乎的身体,奋力将他拖到一块平地上,董秀贞和同组的男子赶紧跑过去,将肩头的担架放下来,展开两根棍子,平铺在一旁,女医士迅速地做了初步处理,嘴里还在不住地安慰。
“好疼,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娘还等我回去娶媳妇儿呢。”
“别说傻话,你的伤无碍的,马上就到医院了,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愣着做什么,赶紧抬上去呀。”
董秀贞看到伤者的第一眼就惊呆了,只见他混身上下有如焦炭一般,衣服已经烧得不成样子,如果不是打了一针吗啡,这会子早疼晕过去了,听到医士的话,两人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到担架上,用两根带子固定好身体,一前一后抬起往回跑,等到了阵后不远的临时野战医院,一个刚刚完成手术的女医师上前一搭手,摇摇头。
“他已经走了,摘下军牌,去那边收敛遗容吧。”
董秀贞木木地将人抬到一处空地上,颤抖着从他脖子上摘下一块金属牌子,上面写着:前厢第二军第一指挥文化教员的字样,年龄那一栏填着两个大食文字。
17。
豆大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董秀贞“呜呜”地哭出了声,她记得这个有着一张娃娃脸的军士,曾经给她们这些后营的女子做过思想教育,讲解琼州军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为什么不会欺负她们这样的弱女子,将来会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人人有书读、人人有工做,受了委屈谁会为你做主,就连婚配也是自己说了算,她曾经半信半疑过,曾经跟着别人一起哄笑过,可如今,她甚至记得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军士,那有些腼腆的表情和羞涩的样子。
董秀贞将军牌收好,整理了一下他的遗容,用一块白布轻轻盖上,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转身走向炮火连天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