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有一座山,叫凤鸣山。
这座山不算太高,也没有醉人的绝景。许多人可能记不住这座山的名字,但每个人都知道,山上有一座蔚为壮观的宏伟宫殿。
宫殿的名字叫稷下学宫。
初春的稷下学宫有些清寒,微风扶动光秃秃的树梢,为诺大的宫院带来丝丝凉意。黄瓦红墙间,偶见三三两两手捧书卷的学子在刻苦研读,使这座名闻天下的大殿蒙上一层书香气息。
大殿最后方,是几个错落有致的院落,这里是学宫教习的居所。
一间清雅小阁里,不时传出阵阵悦耳的琴音。娓娓弦音如泣如诉,带着淡淡的哀伤,弥漫在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而旁边几间小屋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教习阖上双眼,手捧一杯香茶,已然陶醉在宛如仙乐般的琴声里,显然早已习惯了这种午后的享受。
琴音的源头,是十根纤细修长的玉指。
玉指的主人迎窗而坐,露出一个柔弱动人的背影。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长衫,一头乌黑的秀发如流瀑般垂下。一方古琴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跳动的音符仿佛串联成了一曲思念,遥遥飘向远方。
或许连她自己都已经陶醉在了乐声之中,宝石般的眸子完全没有神采,而是痴痴的透过打开的窗户望向远方,也不知是在思念故乡,还是在思念某件事、某个人。
她的容颜,或许是上天最大的恩赐。熟悉她的人早就听过这种传闻,说她是老天爷最爱的宠儿,否则她的琼鼻怎会如此笔直挺翘?她的唇怎会如沾着朝露的玫瑰一般动人?
然而人有所得,必有所失。那张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脸庞,预示着她如此完美的一切,却是用健康的身体换来的。
她是名震汴京城的“小诸葛”蓝海棠。
很少有人知道,她之所以不远千里远走他乡,实际上是为了逃避。
她清楚自己的状况,越来越频繁的吐血,让她离死亡越来越近。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撒手而去,不知道能否等到唐安从西域归来的那一天。
因为为止,所以恐惧。恐惧让父亲体会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更害怕让自己深爱的人看到一方沉重的墓碑。
爱一个人,就是连自己死掉也可以不在乎,只因为不忍心让活着的人难过。
她背井离乡来到齐国,忍着满心的哀伤,哪怕无比想要再见一眼所爱之人,却也只能咬住牙默默等待死神的到来。这种痛苦,没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体会。
而稷下学宫,则让她看到了一丝生的希望。
临淄城里文风鼎盛,听着随处可见的才子们夸夸其谈,蓝海棠总算是找到了一点乐趣。可听得多了,才子们所论的大多是一些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但内容大都浮于表面不切实际。她越听下去,越理解齐国为何如此孱弱。
一个国家百姓的面貌,往往就是这个国家最真实的体现。毫无底气的目空一切,便是整个齐国浮夸的由来。
这种空中楼阁般的理念听得多了,越发会让她想起那个无数次想要忘记的身影。
和才子们比起来,唐安所提倡的“百姓为重”是如此的截然不同。可蓝海棠知道,唐安所说的才是对的。和这些胸中无物的才子比起来,那个因为一句“贱民”就能对陈悦然挥拳相向的身影竟是如此高大,又如此可爱。
心中装着一个人总会这样,越想忘记,那个人的影子就会愈加清晰。
就在有一日她无比感慨之时,那折磨她许久的病症再度发作。恰恰此时许先不再身旁,呕出一大口血的她很快就没了知觉。
当再度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出现在了这间屋子里。
救自己的是一个叫冷落情的男人。后来她才知道,这个男人很有名。在齐国,有四个人的名字总是被百姓们挂在嘴边,因为这四个人是每个齐国人的骄傲。
夫子,魏中天,凤之瑶,冷落情。
夫子无需多言,这位身为稷下学宫文院院长的老人姓谁名谁,百姓们早已忘了,只记得他的这个值得让全天下都尊敬的称谓。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培养出了多少大名鼎鼎的弟子门生,但所有人都知道,哪怕是齐国皇帝见了他,也要客客气气地行弟子之礼。
魏中天,稷下学宫的守护神,天下三大高手之一。
论起年纪,慕惊锋和凌冰焰恐怕都要喊他一声师伯。这个低调的老人几乎从未踏出学宫,所以江湖上并没有太多关于他的传闻。可每个齐国人都坚信,慕惊锋所谓的“天下第一”未必就是真的,因为他从未赢过魏大师。
风之瑶,作为名正言顺的第一舞蹈大家,已经让全天下都为之倾倒。虽然没有几个人真正欣赏过她的妙舞,但这并不能影响她在百姓们心中的地位。
她不仅人长得美,舞跳得更美。仿佛她生来就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凤凰,成为所有人都顶礼膜拜的女神。
最后一个,便是冷落情了。
从他踏进稷下学宫大门的那一刻,他就注定将成为传奇。每年的新生考核,学子们为争得头名往往会使劲浑身解数,而他那一届是唯一的例外——因为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奉他为第一。
他的才华得到了整个学宫的认可,夫子更是破例收他为亲传弟子。一代代毕业的学生踏入仕门,名声显赫,而他却始终留在学宫里帮助夫子传道授业,被所有人都无比恭敬地称之为“大师兄”。
每个人都知道,他就是稷下学宫的下一任夫子。
这样一个人,当然有骄傲的资本。无数权贵无不想将女儿嫁给他,却都被他微微一笑拒之门外。一个个自问家底不俗的老爷垂头丧气地离开,让整个齐国人都不得不遗憾地接受一个现实。
大师兄这一辈子,恐怕是不会娶亲了。
冷落情也是这么想的。在他看来,人的一辈子时间有限,能用短暂的生命造福于更多有心求学之人,才是无上功德。而感情,和他的抱负想必,无疑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能有这种感觉,只是因为没有遇到能够撩拨他心弦的那个人。而现在,他遇到了。
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也是很纯粹的人。书呆子表达感情的方式很简单,从来不会拐弯抹角。
蓝海棠能够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好,否则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怎么会费尽心思去替自己去哀求魏大师耗费功力为自己续命?怎么会费尽心思只为将自己照顾的无微不至?
可惜,她的心里已经被另外一个影子所填满了。当一个人内心中脑海里总是萦绕着一个人,便会紧闭自己的心门,将其他所有人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哪怕这个人再优秀。正因为没法把爱分成两部分,所以她感觉很矛盾。
一方面,她抱有一丝生的幻想,希望魏中天能够治好自己的病,让他可以和相爱之人长相厮守;另一方面,她又不想白白承受别人的这份恩情,因为感情债她无法偿还。
这份矛盾,让她心乱如麻。
“咚咚咚!”
心思恍惚间,敲门声再度响起。蓝海棠叹息一声,感叹越怕什么便越来什么。
可是身在异乡为异客,蓝海棠即使再不情愿,也只能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一身白色长衫的冷落情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干净。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温文尔雅的微笑,就像一块上好的璞玉。他的衣裳一尘不染,就像是从天而降的雪花。他有一种从容的气度,仿佛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很容易让人信服。
这样的男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人群的焦点。哪怕他什么也不做,也会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
只可惜,这道风景蓝海棠却无心欣赏。但出于礼貌,还是欠了欠身子:“冷公子。”
冷落情眼带柔情,干净的脸上露出一个如午后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蓝姑娘,近来感觉好些了吗?”
他的声音很好听,很柔和,很低沉,仿佛他胸中所学一般,总是让人情不自禁想要躲听几句。
但蓝海棠只是礼貌性的笑笑,却没有让开大门的意思:“嗯,好多了。”
“那就好。”冷落情表情微微一僵。主无待客意,他自然不能勉强。侧身一让道:“咳咳……在下此番前来,是为提醒懒姑娘该去魏师伯那儿疗伤了。师伯说你体质太弱,恐经受不起他推宫过血,不过再渡功几次就差不多了。”
蓝海棠微微欠身:“公子大恩,海棠实在感激不尽。只不过……如海之恩,实不知该怎么报答才好。”
这番话说的隐晦至极,但以冷落情的悟性,还是能够听出其中婉拒之意。有些苦涩的笑笑,冷落情道:“能和大唐‘小诸葛’蓝海棠相识,原本就是缘分,在下从未想过要什么报酬。蓝姑娘,请!”
蓝海棠轻轻叹了口气,终究还是举步前行,可是内心却无比沉重。
落后半步的冷落情盯着蓝海棠婀娜的背影,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迷醉。可是想到她始终拒人于外的态度,心中却泛起淡淡的伤感,喃喃自语道:“落情……我这名字,到底是‘落地生情’,还是‘落叶断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