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辰打断旖景的话当然不是出自于对秦氏的同情,她的丈夫死于夺储,主谋真凶虽是当今天子,但秦、陈两家为天子两大臂膀,陈家也还罢了,唯一脑子好使一些的陈参议因与太后存在旧怨,天子历来不怎么信任,诸如涉及“生杀存亡”的核心不大可能“惊动”陈参议,陈家其余顶多也就是事后配合,但为了谋夺楚王妃位的秦子若,当年处心积虑在天子跟着前显示她的聪明才智,时常出谋划策,这本身不是秘密,“女诸葛”的声名早被秦家几个堂兄吹嘘出来,旖辰当然会怀疑毒杀福王的阴谋背后有秦家操纵计划。
也不是没有根据——秦怀愚祖孙何故如此信任江汉?虞沨所荐并非关键,关键在于他们心知肚明江清谷是天子的人,足以说明了解福王遇害始末。
不是主谋,也是帮凶,旖辰自是希望秦氏一族家破人亡,罪有应得。
可是她也明白,大局在前,针对目标应是天子,只要天子帝位不保,秦氏一族就好比一窝没了根穴栖生的蚁虫,根除只是抬手之间。
尤其这时,楚王病重,正常而言,五妹妹哪有心思对付秦家,可她却偏在此时施以报复,这情形就好像自知大限将至,不容仇人逍遥要拼个同归于尽的绝决。
可旖辰虽出声打断,旖景却没有就此作罢,强调了让古秋月立即行事,特意点了夏柯的名,让她送未婚夫出关睢苑,这才移步去了旖辰隔案坐下,一派面如止水波澜不惊:“姐姐别担心,太皇太后就算没有下定决心,迟早也会对秦家动手,这回他们有意挑唆生事,无论为了国公府还是楚王府,太皇太后势必不会在意我施以报复,只会乐见其成,说到底,咱们与秦家的私怨也是有目共睹,秦氏族人屡屡毒计欲陷我于死境,我若不还手,实在窝囊。”
旖辰刚一张口,旖景又再自顾说道:“今后的事,王爷多数已经交待给咱们三叔,不过姐姐也当有所准备,太皇太后毕竟年事已高,顺哥儿却还是稚子,若是成事,虽离不开辅政大臣,后宫也会涉及监政,姐姐从前不问政事,今后可得上心,咱们几个姐妹……”旖景抬眸看了看三娘:“三姐的夫家武安候定会竭力辅佐,三姐势必也会与您同心,还有六妹妹,也能助姐姐一臂之力,姐姐遇事,可多与两位商议。”
旖景的态度越发让旖辰心慌意乱,一把就拉紧了手:“五妹妹,你……五妹夫吉人天相,必能渡过此劫,你可不能……”
“当然如此。”旖景牵了牵唇角。
“我什么也不懂,六妹妹不过还是新妇,又能帮得大姐多少?太皇太后一贯对你青眼有加,五妹妹才能成为大姐的关键臂膀。”三娘的语气还是那般冷若冰霜:“你却把自己摒除在外,怎么着?这是交待遗言不成?”
“三妹!”旖辰大急,她们是要来劝慰开导,可不是为了生事吵闹。
旖景再看了一眼三娘,仍是一脸平静,并没有因为这句话就生懊恼,却极快地避开目光:“我只是筹谋在前,人有旦夕祸福,今后的事,原本难料。”
“什么旦夕祸福?!”旖辰着急得拍案而起,一双手就搭在了旖景的肩头:“五妹妹,你心里悲痛,我哪能不知?想想祖母与父亲,想想我们这些兄弟姐妹,更要想想晓晓,妹夫他若是知道你有这样的心思,也断不允许!你难过,哭出来说出来许就能好些,无论多少险难,有我们在,你也不是孤苦伶仃……”说着说着自己却哭了出来,反倒是旖景调过头来劝慰。
“大姐,瞧你,想到哪儿去,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却终是,难以敞开心扉。
从前以为姐姐懦弱,但她经历生离死别,并没有万念俱灰,是为家人,为了姐夫的嘱托,为了一双儿女,硬是迈过了那道关口,寡母带着年幼的孩子,却在得知姐夫被人毒害之后,甚至一改温良软弱,誓称要为姐夫报仇雪恨;还有六妹妹,受生母逼迫、时势欺压,面对并不如意的婚姻,却能做到冷静抉择,为家族尽力,并不曾怨天尤人。
她经历两世,却不及姐妹远矣。
不堪的那一世羞于再提,即使换作眼下,也依然牵绊于一己私情。
为人子女,自弃为不孝,为人之母,更是失于担当。
可是她没有办法独自坚强,如果没有虞沨,这世间,再没有他……
不敢面对余生悲痛,她一直才是,最懦弱最自私的人。
痛哭一场,也不能发泄悲凄,不能咬紧牙关苟活下去。
是以只能任由旖辰摇撼着肩,两眼干涸,说那些无关痛痒言不由衷的话。
这间花厅,一个痛哭流涕,一个微红眼圈冷眼旁观,一个“麻木不仁”谆谆劝慰,诡异的情境,让心急上火赶来的秋霜怔在槛外。
旖景却见着了她,连忙站了起来:“怎么?”
“卫统领赶回来了,急着求见。”
“谢天谢地!”旖景以手合什:“快让他进来,别来这儿,直接去中庭,快快让二兄替王爷诊脉!”
就再没闲情劝慰旖辰,只拉着她的手急匆匆地说道:“大姐、三姐,两位先回荣禧堂,我这边走不开,劳烦大姐告之祖母一声,卫二兄是蔷薇娘子传人,或许有良方救治王爷,先让祖母安心。”
说完拔脚就走,须臾之间人就已经沿着那石径转角,不见踪影。
旖辰尚且抽噎,看向三娘:“哪个蔷薇娘子?”一时之间没想起是戏本里的前朝奇女子,但话一出口,旖辰又回过味来,再问三娘:“三妹妹看,五妹妹她……”
极其稀罕的,三娘竟长叹一声:“以我看来,五妹妹只怕心意已定,但望着,五妹夫能平安无事。”
——
旖景没及赶返的时候,关睢苑里是显王坐阵,江家父子加上王府两员医官辩症都是显王主持,后来老王妃病倒,虽有大长公主日日过来帮衬,旖辰把一双子女丢给了娘家照管,衣不解带的侍候,显王到底得顾及两头,愁闷烦劳,就显得力不从心,到旖景归来,一日间除了少许时候顾及外事,基本守在病榻之前,显王也能脱身。
老王妃是心疾,众医官仍将重点放在关睢苑,江清谷倒是不多“劳烦”,横竖在前院供以茶膳罢休,日间也就是例行观诊而已,但江汉与王府医官却轮留值守,值诊时,暂时安置在中庭书房。
这日卫冉赶返,恰逢江汉当值,旖景又让集中医官,自然也惊动了江清谷,他是太医院长官,又奉了圣令,王爷病势如何,少不得他在旁关注。
旖景日间除了些微时候处理外头事务,一应琐碎尽都交给了谢嬷嬷母女,几乎昼夜不离病榻,时常在虞沨身边低语,效果显而易见,虞沨稍有知觉的时候增多,虽依然不能进食,药汤吞咽下去的份量也比前些日子明显增加。
可仅凭如此,依然不能缓和病情,只是拖延时日而已。
因此静卧榻上之人,依然面色苍雪,气息浮弱。
卫冉诊了脉,又察看了江汉所开的药方,认为药方确为对诊,便是他也没有更好的方子。
“王爷体虚,若药性过猛,身子承受不起,只能减用温良,却不能扼制病势,以致加重,眼下完全不能服药。”江汉说来,一筹莫展。
“我虽有法子送药给食,但能否康复,确要看江院判之用药能否缓和王爷高热。”卫冉说道。
旖景却松了口气:“这么说来,二兄是真有法子让王爷服药用食?”
卫冉才一点头,室内多少医官都瞪大了眼。
王爷人事不省,这个什么统领竟称有法子送葯给食?
又听卫冉详细解释了一番,一旁江薇率先置疑:“用肠衣制管灌食稀粥汤药?这怎么成,岂不让患者痛苦?”卫冉说的法子是用一种肠衣制成的叫做“导管”的东西,从患者鼻孔插入连接胃内,他有特制的工具叫做“空针”,能往里注入食液,完全能让患者吸收,这种法子在场众人闻所未闻,尽都面带疑惑,又听江薇继续质疑:“再有将盐水注入血脉,这又有什么依据?虽医典记载有咸入肾经之说,可这确能助患者补给耗损?”
卫冉被这一问也焦目灼目,只是解释:“所谓盐水并非惯常理解一类,而是,多种人体所需的……物质……因是祖传医术,而非与药书记载类同,在下确无能详细分说,并且此类盐水,也需秘法调制,实在……并非常识理解。”
卫家医术都来源于蔷薇娘子当年十分详尽的笔录,太多不见旧典的名词,一时间难以解释清楚,卫冉兄妹兴趣所在,自幼细读研究,又受长辈教习,可参透也只十之五、六,只实用来不少疗效,要让他们解释明白也当真为难。
便是江汉也若有所思,王府两医官一脸疑惑,江薇是满心不信,江清谷更是冷笑出声。
“一派胡言!这不是医术,简直就是巫术!如何能容你施加殿下之身!”
旖景眉心一蹙,举臂打断了卫冉张口欲辩,先说一句:“有话出去说,养病之室,不宜高声。”
这话说得江清谷老脸一红,却豪不掩饰狠狠瞪了一眼卫冉,紧随王妃步伐率先拂袖。
卫冉倒不在意,对江汉做了个“有请”的姿态,却受了江薇姑娘美目一瞪,颇觉莫名其妙。
江汉脸上却更显震怒,可那喷火的眼睛却是朝向自家父亲气势汹汹的背影,一把挽了卫冉:“你若真有法子,只要延续王爷再熬上几日,若能补充缓解,我也就能略微加强用药,总比,束手无策的好。”
江薇似有反对之意,可到底没有出口,转头看了一看仍在昏睡中的虞沨,低叹一声,倒也悄无声息地跟去了前头正厅。
旖景上座,示意诸位都坐了下来。
却并没有听江清谷废话,只对卫冉说:“二兄快去准备,但有需要,且待嘱咐晴空。”
卫冉所称的那些用具众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医官们显然不能帮衬。
江汉却又嘱咐:“阿薇随卫统领去吧,你到底深悉医术,不要固执,听令行事即可。”
江薇虽有犹疑,这时却也没坚持,只扫了一眼父兄,默无声息就跟随卫冉走了。
江清谷忍不住反驳:“王妃,下官是获圣命,力保王爷康复,实不能容游医误事!卫冉并非医者……”
“院使大人!”打断他的发言者却是儿子江汉:“卫统领虽非医官,却是蔷薇娘子后人,蔷薇娘子当年留下药方,才能挽救众多疟疫,即使卫统领之法闻所未闻,或许是我等医术浅薄之故。”
“什么蔷薇娘子,不过市井谣传!”江清谷勃然大怒。
“未必不能一试!”江汉也险些拍案,倘若不是当着王府医官的面,看他那神情,简直将摁捺不住直斥父亲心怀叵测。
“江院使,圣上是让您救治王爷康复的吧?”旖景淡淡一问。
江清谷方才深吸口气,略微欠身:“当然如是。”
“那我问你,你可有妙方让王爷好转?”
江清谷:……
“是以,既然二兄能有法子,正如令郎所言,应当一试。”
“可卫统领倘若不能治愈王爷,可愿担责?”江清谷竟不依不饶。
旖景微抬眼睑:“那么,江院使有负圣嘱可愿担责。”
江清谷再度呆怔,就连江汉都面红不已,两道阴沉的目光直逼其父。
“王妃一意信任江湖巫术,下官无能为力,请恕下官不愿与巫医为伍,这就回宫中请罪。”
旖景别无二话:“送江院使。”端茶,一直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