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山崩地陷!
即使搜罗尽一切词汇,也难以形容旖景这时四分五裂、惊惧加交的心情。
那一世,因她愚昧狠毒,累得世子无辜丧命,万幸重生,还不及弥补一二……
这一世,居然又亲手“射杀”了一个皇子!
怎不让人欲哭无泪!苏旖景,你就是个祸害!
旖景跪坐于地,怔忡的目光看清那妖孽有如沉睡,“含笑而去”的脸。
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虞沨尚且生死难卜,一切计划不及实施,还等着她将密函带回京都,联合两府所能,步步为营。
她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箭要了三皇子性命!
从这一步,便将全盘计划打乱,杀人纵该偿命,可天子怎会相信她是因一时好心,却失手误杀?因她之行,必会连累家族,在这紧要时刻,卫国公府失去天家信任,又哪里还有能力助虞沨施行计划。
旖景已经完全没有能力思考接下来的那一场滔天巨浪。
更觉心力交瘁,再也没有心力承担这新添的一层负疚。
上天让她重生一回,难道就是为了这般折磨?
是,她对三皇子素无好感,避之不及,更暗恨他那一世待长姐薄情负心,可是这不代表着她能亲手杀死他而无动于衷,有回避,有防备,有疏远,什么都好,但是没有厌恶,怨恨也远远没到恨不得他死的地步。
这让她如何承受……
旖景悲愤交集,视线瞬间混沌朦胧,甚至没发现那气息全无的人,当脸上沾染她的眼泪时,两排睫毛有了轻微的颤栗。
“憋气”了一阵的三皇子,这时悄悄轻喘,心里正甜蜜的绽开一朵春花烂漫───五妹妹虽然对他“避如蛇蝎”,却终究没有“恨之入骨”,至少以为他“含笑九泉”,还能流一把辛酸泪,正美滋滋的消受着佳人幽香满怀───
但觉衣襟一紧,半截身子竟被提起来摇晃。
“殿下,你不能死!你快些醒来,求求你快些醒来!”
三皇子这才感觉到手臂与肩头被衣衫勒紧产生的剧痛,正待要从“鬼门关”幽幽醒转,却听见了旖景接下来那一番让他大是疑惑不解,只觉“死不瞑目”的话───
“我承认我错了,你不是妖孽,我才是祸害。”
“你如果是妖孽,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怎么会被我……我才是祸害千年,害人害己……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我已经欠了一身的债,竭尽所能也难以偿还,你就这么死了……让我偿命应当,可不能在这时……三殿下,我不能在这时偿命,你给我醒来!”
此话何意?
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是害怕“杀人偿命”么?竟然是被他的“死”给吓哭的?
三皇子在一番剧烈的摇晃下,越发头晕脑胀。
整个人忽然又被“扔”到地上,后脑再是一阵闷痛!
好吧,就这般“呼唤”搞不好真能把死人唤醒,使乾坤扭转。
而旖景这时已是情绪崩溃,掩面痛哭。
一时难以分辨心头那些压抑、懊恼、沮丧、痛心、负疚孰轻孰重,总之是兼而有之,五味杂陈。
惊天动地的哭声当然震动了东屋里的一群。
尤其是夏柯与秋月,当听说了三皇子“薨殁”的事实,刚刚才恢复了一些血色的小脸顿时又成了两张白里泛青,竟一时不敢上前劝慰,这还是在她们并不知道三皇子是被旖景“亲手射杀”的情况下。
而更让人惊惧地是───
“含笑九泉”的某人这时突然开口说话!
旖景正觉万念俱灰、天昏地暗,任由情绪崩溃决堤之时,忽然听见一声:“五妹妹……痛……”
一时间,气氛凝固,满室诡静。
在诸人呆怔茫然地注视下,三皇子一手捂着肩头,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眼看着那傻丫头只顾揉着眼睛,眼泪却依然“扑扑”地往下掉,顿时醒悟过来自己这玩笑过火了些,立即恭正了态度:“五妹妹,我刚才真以为自己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多得五妹妹一番……”
总算是三皇子“眉清目妖”,即使才经一场恶斗,身上也挂着彩,但他今日穿着一身色泽浓沉的鸦青氅衣,看不清“浑身浴血”的惨烈,半分不显狰狞,让人才不觉是“诈尸”惊叫出声,但夏柯与秋月依然被这番“大起大落”震惊得浑然忘我、呆若木鸡。
当见她家主子从“痛不欲生”,到“难以置信”,再到……
眼前恢复清明,思维重新运转,旖景当然不信那所谓“已到奈何桥,不忍哀声唤,且才转身回”的鬼话,一撑身子站了起来,眼睛里火光四溢。
盛怒的暗焰已从她挺直的腰脊散发,以致让夏柯与秋月都倒抽了口凉气。
三皇子立即缄口,心虚垂眸:“五妹妹,是我忘恩负义,你那一箭虽是误伤,但的确让我赢得了先机……是我死里逃生、喜不自禁,才有了捉弄你的念头……我皮糙肉厚,五妹妹那一箭又未射及要害……”正手足无措地解释,讪讪地扶着门站了起来,忽闻一声怒吼───
“你敢欺负世子哥哥!”───小丫头旁观了半天,脑子里一团浆糊,不知这事发究竟,但只明白一点,世子哥哥是被人欺负哭了,顿时气愤填膺,劈手夺过一旁二毛尚不及放下的武器───那把葫瓢,就要教训皇子。
还好被及时清醒的夏柯拦腰一抱,阻止了“侠女”举瓢相助。
而这时,又有皇子府亲兵在外轻叩门扇,满是惭愧地禀报:“殿下,在场刺客俱已身死,属下等无能,放跑了活口。”
毕竟两位贵人安危事大,侍卫们本就才二十余人,还有不少负伤,若是紧追,就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而濒临怒冲天灵的旖景,多得被这话提醒,也才缓了缓神,暗忖这时不是与妖孽翻脸的时候,再说,到底那一箭也是自己误伤了他,就当这场捉弄是两不相欠,方才狠吸了口气,紧紧掐着掌心,敛颜一礼:“当时事发紧急,也怪我思虑不周,莽撞行事,误伤了殿下,万幸殿下铁骨铮铮,不致重伤,只此地不宜久留,还请殿下移驾。”
自是语气僵冷,面罩冰霜,看也不看妖孽,一步跨出门槛。
小丫头追了出去:“世子哥哥……”当见外头血染碎石,尸身横陈,“侠女”终究是吃了一惊,扶着门框,眼巴巴地看着旖景。
旖景只好返回,掐了一把丫头的脸蛋:“乖乖留在屋子里,看好你的这些伙伴,等大人们回来。哥哥将来若有机会,定会回来看你。”
且当一行人纷纷上马,只留了两个伤势不重的侍卫在此善后,旖景尚且听见小丫头扯着嗓子在后头喊:“世子哥哥,我叫盘儿,世子哥哥定要记得。”
归去时,自是不比来时悠闲,再兼着那些“活口”为了逃命,趁侍卫不防夺了几匹马,故而,夏柯与秋月只能被两个侍卫分别“带骑”,旖景被紧围其间,三皇子自知理亏,不敢再像来时并驾齐驱,略微落后了数丈。
他肩上的伤,已经被亲兵草草撕下袍裾包扎,这会子正与亲信窃窃私语,猜测着刺客来处。
“不会是并州,我在此地并未结仇。”三皇子笃定这点。
“会否金相,有灭口之心?”
三皇子蹙眉,一时难以笃定,却忽见旖景调转马头,向他行来。
原来这时,旖景又更冷静了一些,虽刚才被三皇子一番捉弄,大失常态,可终究是松了口气,为那人果然是千年妖孽,不致这么容易死于她一手“烂箭”之下庆幸。
现在重要的是将事态控制,打消三皇子对金相之疑,未免金相在百口莫辩之下,狗急跳墙,使计划打乱,骤生变故。
所以,旖景才又心平气和。
“殿下,当日你之所言极是,看来这些刺客是冲你而来。”旖景说道,仿佛刚才的事没有发生一般,倒让三皇子有些愕然,下意识地恩了一声,疑问的语气。
“殿下可有怀疑之人?”旖景又问。
这干戈化得太快,倒让三皇子受宠若惊:“刚刚还在琢磨,应不会是并州权贵。”
“那是自然,殿下于揭穿施德奸计有功,替并州权贵省了一大笔银子,他们情都领不过来,又怎会行此不道之事。”旖景不无“恶意”地暗忖,若是今日这妖孽被强抢归宅,做个“压寨”,倒极有可能是贵女们的策划,嘴上却是一本正经地问:“是否怀疑京都?”
三皇子颔首:“以五妹妹看来,会否是金相?行此阴谋,是为了嫁祸他人,将水搅混。”
妖孽的思维果然不按寻常路数,知道金相不会仅为泄愤行此祸事,至于灭口,那更加不是理由,三皇子就算遇刺,难道就能证明金相无辜?就算灭口,先死的应当是那几个尚未被追究罪责,身陷囫囹的医官。
旖景故作沉吟,片刻之后,方才摇头:“眼下情形,殿下遇刺之事一旦传扬,首先矛头指向便是金相,我倒以为,是有人欲借机生乱,让金相背了这个黑锅。”
三皇子原本就怀疑金相的行事动机,经旖景这么一提醒,脑子里越发有了个清晰的指向,但他孤疑的却是,旖景为何关注这事,心念一转,便不表露本意,长长“嘶”了一声:“说不定,是金相故布疑阵,便知道我会这般猜疑,反而排除了他行凶的可能,五妹妹想,金相这时必然已知大祸临头,甚至不惜甩出一招苦肉计,那么找人行刺我,便将事情更往复杂发展,意在提醒圣上,有人是为了‘储位’行陷害之事,圣上即使为了巩固太子之位,也会暂时保留他这一脉势力。”
要说三皇子这想法,原本也不无道理,金、秦二相水火之争是人人皆知,而秦相与四皇子已成姻亲,自是四皇子的有力支持,众人眼中,三皇子却是太子一派,与四皇子可算对头,假若三皇子一死,受益者便是四皇子与秦相,金榕中不无可能利用这点,将风向拨转,让天子的注意力从并州一事上移开。
但旖景却已笃定,金相这会子已另有谋算,他的针对,早已不局限于秦相党羽。
只不过这话非但不能出口的,就连痕迹也不能露出半分。
“殿下所虑虽有道理,但只不过,疏忽了其中两点,假若当真如您所料,那么在场刺客便不会无一活口,金相起码会留下蛛丝马迹,将疑点指向秦相;还有便是,经过并州一案,世子与三皇子显然置金相不顾,他难保不会清醒,这一番是针对他的‘欲擒故纵’,既然早被太子所弃,他又怎么会寄希望于圣上会因太子之故,轻易放过了他?”
旖景说了这一番话,又加上一句:“便是金相遇刺一事,也实在蹊跷得很,有可能并非苦肉计,南浙一案上,金相袖手旁观可得罪了不少人,难保不会有人沉不住气,浑水摸鱼。”
这一番话,实在是让事实更加扑朔迷离。
三皇子果然又陷入了另一重疑惑。
“故而,以我看来,殿下还当暂时隐瞒此事,按兵不动,待归京之后,且先看看谁忍不住出来跳梁。”这便是旖景眼下目的,先稳住三皇子,不让他冲金相发难。
“五妹妹这是关心我?怕我被人利用,或者是错漏了心怀叵测之人,难免再遭毒手?”委实,旖景这番关切有些突兀,多少让原本就有些“自视过高”的三皇子多想。
旖景忍了几忍,只好轻轻一笑:“殿下,再怎么说,我也得称您一声表哥,再者今日之事,我的确心怀歉意。”
事不能两全,为了不让三皇子起疑,她只好遮遮掩掩地承认是出于“关心”。
但只不过,旖景到底还是小看了三皇子,虽那妖孽一听这话,表现出的是一副“欣喜莫名”地情状,又大加赞同,连称自己原本也是这般打算,又拜托了旖景一同去大长公主面前细禀此事,让国公府之侍卫慎言。
可当一转身,且暗自疑惑───
那丫头当真心怀愧疚?何故见自己“死而复生”之时却是一副火冒三丈的模样,还有,她情急当中说出的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何为“欠了一身的债”,何为“竭尽所能也无力偿还”?实在让人回味无穷。
若说她别怀企图……
难道竟是要为金相打抱不平?
还真是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