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口无凭,可有证据?”卫长嬴呷了口茶水,淡淡的问。
也娜笑着道:“阿依塔胡狼子野心,奸猾无比,咱们虽然没能找到证据。但夫人请想,咱们若非疯了,怎会谋害夫人?连穆休尔大单于都败亡在夫人您的丈夫手里,咱们狄人举族逃亡草原深处,若非贵国退兵,都不敢归回旧地。而穆休尔大单于去世之后,阿依塔胡意图篡位,笼络了一批野心勃勃的部族,与我的表哥,乌古蒙大单于分庭抗礼!贵国大胜而回,却仍旧心系草原……大单于指望沈家去对付阿依塔胡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对夫人下手?”
她说起前任大单于穆休尔之死、狄人仓皇奔逃之事时语气轻松、神态自若,丝毫不像是狄人。卫长嬴不免微一蹙眉,道:“贵部前任大单于之死,你倒是毫不介怀?”
“夫人不知,我的父亲与叔伯,还有两个年长的兄长,都是穆休尔大单于亲自杀死的。”也娜勾唇一笑,照着魏人的眼光来看,也娜生得不美,甚至嘴过于大了些,但胜在身材玲珑有致,纤腰袅娜,别有一种草原女儿的洒脱与落落大方。
她极爽朗的道,“穆休尔大单于杀死他们的理由其实只是一件小事,只是我阿爸他们命不好,恰恰撞上了大单于需要立威的时候。我听说魏人有个词叫做杀鸡儆猴,阿爸他们就是做了那只鸡了。大单于虽然放过了我,但对于他的死,我却也感觉不到伤心难过。不过如今我的表哥、乌古蒙大单于待我很是不错,不在乎我是一介女子,愿意重用我,是以我才愿意前来迭翠关!”
卫长嬴心想狄人究竟是蛮夷,如大魏这边,贵胄、君臣之间纵然有冲突,大抵都是权谋争斗,鲜少会直接下手,更遑论明着来了。也就是秋狄、北戎这些异族,连一丝遮掩都没有,姻亲之间也是说杀就杀。
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大了,遮住了沈藏锋归来的脚步声。
门忽然打开,沈藏锋衣袂带着水气进来,打断了卫长嬴的沉思,她忙坐起,下了榻,道:“回来了?用过晚饭不曾?”
沈藏锋英挺的眉宇之间带着淡淡的倦色,听着妻子的询问,微点了下头:“在衙门与众人一道用过了。”
卫长嬴闻言就命门外的使女:“温一盏玫瑰露来。”
服侍着沈藏锋脱下外袍,才把袍子替他在附近的衣架上放好,尚未转身,就听沈藏锋道:“送信的下仆说燕州民变似与知本堂有些关系。”
卫长嬴惊道:“什么?”她明白丈夫这么说出来,必定不是让她幸灾乐祸的。事情由知本堂而起,知本堂最多也就是首当其冲,这一脉分支挡不住,火迟早要烧到本宗头上。
她忙走到桌边一起坐下。
沈藏锋支肘于桌,慢慢揉着眉心,看起来仿佛很是疲惫,道:“卫清霄凌辱了于燕州军统帅陆颢之有大恩的一户人家的孙女,还将那女童的祖父污蔑行窃、打成重伤,那女童的祖父撑着一口气回到燕州说了情况,其子侄愤然聚众,乃成民变……陆颢之因受过他家恩情,竟携金印、虎符躲了起来。二十万燕州军群龙无首,加上内中有人不忿连年赋税增收,甚为沉重,夹在中间不断造谣……朝廷钦差连夜赶了过去,却一直控制不住局面……”
卫长嬴变了脸色,切齿恨道:“卫清霄……卫崎这蠢货!生子如此,活生生是专门坑我卫氏的!一个卫新咏亏得成了我娘家六叔,不想他还不汲取教训,竟又惹下这样的麻烦!”
“你不要急,岳父大人如今已然康复,据说可以视事了。咱们的祖父何等精明能干?此事纵然对瑞羽堂有所影响,也必定无大碍的。”沈藏锋安慰她道,“而且卫六叔已经赶往燕州协助钦差稳定大局了!”
卫长嬴一听却更不放心了:“六叔怎么能去?他跟卫清霄本来就有仇!”
“咱们祖父岂能不看好了他?”沈藏锋轻轻拍着妻子的背,“有长者在,这些事情用不着咱们来操心。”
正说着话,朱衣捧了温好的玫瑰露进来。
夫妇两个因为还有话要说,就命她放下之后退出,自己斟了用。
沈藏锋呷了一口,道:“这次的比上回喝起来醇香。”
“上回那个你说不好喝,我就叫人全倒了,另做了新的。”卫长嬴道,“黄姑姑换了好几种法子才定下来,颜儿也说好。”
“颜儿睡了罢?”
“晚饭前就安置了,今儿个因为我不许她靠近那匹‘赤炎’,耍了性.子,不肯用午饭跟晚饭。我越哄她越不听,只好离了她那屋,叫她乳母劝着。后来好歹吃了点东西,却又在晚饭前积了食,兼之晌午后做了阵子针线,早早就觉得乏了……”卫长嬴大致说了侄女这日的情况。
沈藏锋叹道:“这孩子太娇气了点儿,好坏都不分了。下回我说她一说,让她懂事些。”
“小孩子么哪有不耍脾气的?”卫长嬴因为亲生骨肉不在身边,沈舒颜到来之后颇让她寄托了不少思子之情,对这个娇气的侄女倒是格外有耐心,“明儿个我叫厨房做点她爱吃的,过去哄她一哄也就是了。她这个年纪天真烂漫的才好,早早的就拘束得少年老成,外人称赞懂事,瞧着却是可怜。”
“嬴儿这么溺爱孩子,往后等把光儿接到身边咱们自己养,为夫可得多看着点才对。”沈藏锋听她这么一说却头疼了,喃喃的道,“光儿可是咱们的嫡长子,万不能养得娇气了去!”
卫长嬴嗔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岂会害了自己的孩子吗?颜儿是女孩子,又不是长女,我才放心惯着她的。再说这孩子也不是全不懂事——上回不是还说要带着西儿一起孝顺大姐姐?”
“为夫可是听说她嚷着要揍西儿……”沈藏锋把盛着一小半玫瑰露的琉璃盏放回桌上,微笑着道,“若只是些小性.子小脾气,倒也无伤大雅。只是女孩子家宠爱归宠爱,到底不能养得过于霸道,免得将来反而要吃亏。”
卫长嬴不以为然道:“她才多大?慢说出阁,就说议亲也还有几年呢,而且二嫂子教导女儿们的规矩最紧不过,等过些日子她回了二嫂子身边,你还怕她没有规矩要学?何况她说要揍西儿也是有缘故的,她是说若西儿长大之后对大姐姐不孝顺,她才要教训妹妹。其实这话说的也没错,西儿身子孱弱,需要送到西凉来养,亲生父母都因为种种缘故没来,只有大姐姐不避风霜与一路风尘抱着她过来。听大姐姐跟前的使女说,路上大姐姐为了她可是操碎了心,旁的不说,就说西儿的襁褓,那是一路上都被抱在手上、惟恐放在马车上的摇篮里颠着了她却不知道的。只看大姐姐下车时憔悴的模样就晓得这一路有多么不容易了。西儿往后不孝敬大姐姐,哪里像话了?”
沈藏锋其实也没觉得沈舒颜到了非管教不可的地步,只不过是顺口给妻子提个醒,却不想妻子对侄女这样维护,他失笑的摇了摇头,道:“嬴儿想过没有?颜儿不比西儿,她身体好得很。跟着大姐姐到西凉来也只是为了散心跟冷静一下,没有必要一定要长住,甚至最好咱们今年下半年回去的时候就把她带回去,免得二哥二嫂担忧。只是如今熠儿仍旧还小,又是二哥唯一的男嗣,于情于理二哥跟二嫂也要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若不教颜儿宽宏大量,回去之后她没准又要闹起来……是以我想还是寻个机会与她说一说道理的好。”
卫长嬴皱眉想了片刻,才道:“你跟她说道理,也别挑这两天。这会她才恼着,再听你训斥,没准又要伤心了。”
“我哪里会训斥她?”沈藏锋哑然失笑。
两人说了这一番家常事,卫长嬴复关心起了燕州民变一事:“照你所言,这场民变想平定下来怕是有些麻烦?难道这天下……?”
“如今都还说不准,毕竟咱们不在帝都。现下只听送信来的下仆说个大概,又是多日之前的事情了,也不知道这些日子这中间有些什么变化?”沈藏锋摇头道,“我所虑者却不只在燕州,更在东胡!”
“东胡……”卫长嬴立刻明白沈藏锋的意思是东胡烽火无断,辎重皆出于燕州。燕州动乱,若不能得到尽快的平定,恐怕军心摇动!本来刘家军就跟戎人打得难分难解,虽然没叫戎人占去了便宜,可也没有稳占上风。若军心一摇动,这后果……
可比燕州民变还要严重!
……这局势,再加上下午见也娜时想到的事情,卫长嬴不免感到阵阵的头疼:“朝中诸臣想必也会想到这一点,料想先前派去的钦差若是不能迅速镇住场面,应该会另选贤德能臣前往吧?”
沈藏锋却叹了口气:“圣上连日召卫清霄兄弟并卫二叔入宫责问燕州民变一事……”
想也知道卫清霄必定不会坐以待毙,不管卫家其他人乐意不乐意看他去死,可只要没傻了也晓得绝对不能让卫清霄认了这责任——这个龌龊该死的渣滓哪儿担当得起重镇民变的罪责?这是要把全族拖下水啊!
凤州卫氏百年根基,为了家族拼起命来……朝中还有没有能臣能腾出手去燕州主持大局真不好说!
毕竟身为卫郑鸿嫡亲大舅子、卫长风跟卫长嬴姐弟两个的亲舅舅的宋羽望肯定是要上阵帮忙的;姻亲沈家念着亲家跟嫡孙的面子也不会袖手;苏家或许会中立旁观,不过也不太可能一直旁观下去;端木家与刘家这些年来跟沈、卫明明暗暗的结了许多仇怨,尤其刘家一直在朝上与沈家抢着各自军用,有着本质利益上的矛盾……
燕州虽然重要、刘家军的军心也不容摇动……可在阀主之位上坐久了的人,哪个不是精明万分又杀伐果决?岂是那等只求燕州迅速平定、余者可以什么不计较的人?一准都是琢磨着一边平定一边趁这个机会大捞一笔……这样互相牵制下来,也难怪卫家会派年轻的卫新咏赶去燕州协助钦差刘敬了,因为余人一来应变未必及他,二来,碍着身份根本就走不开!
卫长嬴想一想就觉得头疼得紧,她叹息道:“你方才说的也对,燕州离咱们此刻太远了。何况这事有长辈们出手,也未必轮得到咱们操心。不过眼下有件事情近在眉睫,咱们倒是管得上的。”
“哦?”沈藏锋一怔,道,“是什么事?”
“迭翠关,或者说沈家,有奸细……”卫长嬴慢慢的道,见丈夫露出肃然之色——她沉声道,“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奸细,而是自以为在帮着咱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