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太傅府。
沈宣放下手中的急信,望向窗外。
帝都的夏末,仍旧郁郁葱葱,透过窗棂上的琉璃,可以看到中庭对面的院墙下,一排高矮不齐的枫树。未经严霜的绿叶,在满庭葳蕤里实不起眼。
却是对应着沈家男嗣的数目种下的。
最高的那一株,如今已是亭亭如盖,蔚然成材。
沈宣的目光在华盖似的树冠上停留片刻,忽然想起嫡长子还小的时候,自己抱着他,站在还是小小树苗的枫树下告诉他那株树与其同年的往事来……
那时候,沈藏厉才到自己膝盖那么点高,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被自己抱在怀里,好奇的伸手去摸着树叶,彼时那树也才灌木似的一丛……三十来年的岁月,仿佛弹指即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宣觉得一阵阵意兴萧索,遂叫进小厮问:“藏厉还在外头?”
“回阀主的话,大公子还在等候。”小厮小心翼翼的道。
“去叫他进来罢。”
片刻后,华服庄容、却面有憔悴之色的沈藏厉进门行礼,低低的唤道:“父亲!”
“不必拘礼了,坐罢。”沈宣看着虽然备受煎熬,然而依旧挺直了脊梁,气度、举止、礼仪都无懈可击的嫡长子,心情复杂的吩咐。
“谢父亲。”沈藏厉依言在下首坐下,沉默了一下,就提起自己求见的目的,“三弟写了信来,说漠野……”
沈宣淡淡的道:“此事我已经知道了,这孩子很好,到底是咱们沈家的骨血。虽然在穆休尔手里吃了不少苦头,却也抓住了阿依塔胡与乌古蒙分裂的机会,杀了乌古蒙二子,携其首级投奔阿依塔胡,立得重视,扭转一直以来因为生父身份不明在族中备受歧视的景遇。跟着见阿依塔胡连吃败仗,又立刻主动请缨,亲自前往迭翠关联络藏锋,以他们母子的遭遇要挟咱们答应助其一臂之力……明儿到底被你宠溺太过,纵然到了他如今的年岁,想也难有他这样的城府心机!这倒是提醒了我,光儿与熠儿长大点后,不能再让人宠惯他们了!男子还是要多多磨砺的好!”
沈藏厉默默的听着,半晌才涩声道:“父亲,孩儿对不住……”
“厉儿啊……”沈宣听他到底说了这句话,眼神却是一凝,喟叹道,“你可知道,当初为父为何会在接你回京后,立刻打消了让你接掌明沛堂的念头,改为栽培你三弟?”
“孩儿一身是病,拖累父母、叔父数年才能勉强起榻,如何能承担起一族重任?”对于这件事,沈藏厉并没有什么怨恨,他自嘲的笑了笑,道,“所幸还有三弟能干,可以为父亲、母亲还有叔父分忧。这件事情孩儿以为父亲做的理所当然,亦是合情合理。”
沈宣却摇头,道:“阀主难道必须身强体壮?你看卫家、宋家、端木家,这三家阀主现在哪个不是老的老、病的病?卫公年事已高,宋公亦然,而且宋公有足疾,出入须杖扶已有十余年之久!端木醒也是三天两天离不得汤药的。这三位阀主,哪个不是家中一名少仆都能将之扼杀在榻?可他们做阀主又有哪个是昏庸无用的?你纵然痼疾未除,比他们算得上健壮了!”
他深深看了眼长子,“你在阵上落一身伤病不是为父放弃栽培你成为沈家下任阀主的缘故,原本这是应该成为你的资历与荣耀的……你为什么会落下那么重的伤病才是让为父、还有你叔父对你失望的缘故!”
沈藏厉脸色一变——沈宣已经冷冷的道:“你在西凉那几年,骁勇善战奋勇杀敌,下属被你激励,对你忠心!所以一起帮你瞒了下来!所以你以为我真的信了那套你那一身伤病之所以严重到了连季去病都不能跟治是因为你独自追杀狄人奸细、以至于夜坠冰河、在风雪中的冰河里浸泡大半夜所致的说辞?!”
沈宣目光幽冷,长叹,“虽然说我沈氏与狄人交战百年,烽火无断,两边仇怨如山!可你是男子,又不是要嫁出门去的女儿,你实在喜欢那狄人公主,纳过来做小也不是不可以!横竖一个妾罢了,能对大局起多少作用?若只为这一件,我真的不会怪你——你去西凉时才多大?十五岁,年才束发,少年人么,谁没有年少慕艾的时候?我不是卫公,我跟你叔父都还正当盛年,还禁得起你们犯错!实际上我也盼望你们如今多犯点错,趁我们还在,给你们或参详或教诲,免得我们不在了,你们遇见没把握的事情没了主意,也没人真心给你们拿主意……你私藏那狄人公主,与她暗通款曲的事情固然让我有点担心,可也不至于因此动摇了你接掌明沛堂的地位!”
“但你千不该万不该被那狄人公主蛊惑,糊涂到了抛弃本宗嫡长子的身份不要,妄想跟她私奔的地步!”
沈宣的声音很轻,却充斥着无穷的愤怒,“你是我的长子,还是我发妻所出!那时候我从你们祖父手里接过阀主之位未久,族人虎视眈眈!你不会知道我跟你们母亲花了多少心思、有多么战战兢兢才保住你!自你落地起,我与你们母亲、还有你们叔父,包括你们那早逝的婶母,都将一切心血倾注在你身上——在你与那狄人公主私奔前,我们一直都盼望你能够在西凉磨砺成材,慑服族人,让明沛堂可以在你的手里发扬光大——可你却为了一个异族女子,不顾家族声誉不顾至亲骨肉的去私奔!”
“——你这么做时,有没有想过生你养你的人会为你承受什么样的后果、又会被你伤得何等的深!?”
“你如何配为人子啊!”
城府如沈宣,地位如沈宣,提及当年精心教诲寄予几乎所有指望的嫡长子沉迷于女色、不顾家族的所为,至今也觉锥心之痛,说到此处,再也无法忍耐,竟举袖遮面,放声大哭起来!
老父的嚎啕声里,沈藏厉脸色苍白,撩起袍子跪倒在地,二话不说便是砰砰砰几个响头,额血飞溅:“孩儿罪无可恕!”
“……虽然那一次消息传回来,你们母亲被气得呕了好几日血。”沈宣长袖遮于面上,只闻其声哽咽难禁,“但你终究是我们当时倾注心血最多的孩子,而你除了这一件之外,在西凉的表现向来不错。所以你们叔父建议再给你一次机会……可你又做了什么?”
沈藏厉张了张嘴,半晌,颓然道:“孩儿知罪,但……漠野他确实是孩儿的亲生骨血,知他出世,孩儿委实不能连封信也不回……”
“糊涂!”沈宣终究久为阀主,固然一时伤心失态,很快便又冷静了下来,胡乱抹了脸,放下袖子,便森然大喝,“你岂是错在了这里?!难道不是在成婚后将大房的院子用你给那狄人公主起的汉名命名不说,还告诉了你新婚妻子此事?!”
沈藏厉惨笑:“孩儿知罪。”
沈宣嘿然道:“你知罪,却不知道罪在何处!”
沈藏厉却不说话,似已默认,又似意兴阑珊,无意反驳或解释。
“你先前与那狄人公主情深到了不顾家族与她私奔而去的地步,两人还留下骨血……但回到帝都之后你再也没了去西凉的机会,又娶了刘氏,就应该把前面这一段放下,好生跟刘氏过日子!”沈宣目光如鹰,炯炯盯着自己的长子,沉声道,“结果你娶都娶了刘氏了,却在新婚时就按捺不住把这事告诉她,居然还妄想她会同意你将你们住的院子命名为辛夷院……用那狄人公主的汉名为名!让刘氏新婚燕尔之际挨了一棒,盛怒之下至今都不许辛夷院里有半株辛夷花!你以为你们母亲没告诉我此事?!”
“观你这些年来对刘氏也不错,亦未纳妾,可见你即使还挂念着那叫辛夷的狄人公主,对刘氏总是有结发情份的。”沈宣缓了口气,道。
沈藏厉低声道:“若仪贤惠,孩儿愧对她甚多。”
沈宣听着他这样说,眼中失望却更深:“你本极喜那辛夷,却不甘心与她以侍妾的名份与你长厢厮守,贸然与之私奔,反倒害得自己夜坠冰河,若非我安排了‘棘篱’时刻盯着你,怕是我早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纵然你侥幸获救,那辛夷返回族中也是从此凄苦万分!尔后固然是我与你们母亲迫着你娶了刘氏,但你对刘氏印象也不坏……却还要告诉她辛夷之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听你们母亲说,刘氏嘴上不提,心里对于辛夷一事一直耿耿于怀,你却始终不肯改了辛夷馆之名!厉儿啊,你的本意是想对辛夷好,也想对刘氏好,可你看看你做的事情,你对谁好了?你说,你连经历过的这么两个女子,都处置得一塌糊涂,又这样意气用事,优柔寡断,受制于儿女情长,叫我们怎么能放心你执掌沈家?”
“……孩儿自知才干不及三弟,从未嫉妒过三弟将执掌沈家。”沈藏厉面色迷惘的道,“父亲,孩儿一直很高兴,孩儿可以有个超过孩儿的弟弟,好取代孩儿这个无用的长子。”
沈宣眼神沉重:“我不是说你嫉妒藏锋!”他闭上眼,又睁开,“我是希望,你这次来寻我,想说的话,好好考虑考虑再说!”
沈藏厉沉默,半晌后,他嘶哑着嗓子道:“不必考虑了,父亲,阿依塔胡部如今对西凉造成不了什么威胁,我……我欠漠野的,所以……”
“你也欠沈家。”沈宣重重合上眼,喃喃道,“厉儿,你莫忘记,相比漠野,你更欠沈家!沈家生你养你苦心栽培你几十年,你……你这样回报沈家?!”
“若西凉再起烽火,孩儿愿前往效力,虽战死沙场,亦……”
“所以沈家生你养你苦心栽培你几十年,最后还要替你抚养孤儿寡母?!”沈宣睁开眼,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便是意义不明的复杂,“说来说去,你愧疚这个愧疚那个,却还不明白么?你有没有想过那叫辛夷的狄人公主,与如今的漠野,都是针对你的陷阱?!”
沈藏厉全身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