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氏的意见得到了贺氏和万氏的一致赞成,三位姑姑都认为,既然与海内名医季去病有交情,黄氏又有把握请到季去病出手,甭管沈藏锋的伤有多么微小,先去看了再说!
横竖沈家又不是出不起诊金……
万氏是沈藏锋的乳母,当然乐见少夫人以及少夫人的陪嫁心腹重视沈藏锋的身体。反正是黄氏去请,大夫嘛,能看好点的,为什么不呢?
贺氏尤其的赞成——她青年丧夫,连唯一的儿子后来也病故,这无子守寡的苦,她最清楚。不然以她多年来对卫长嬴的宠爱,向来卫长嬴说什么就是什么,说谁好谁就是好,说谁不好谁就一定不是好东西,当年却那样同情卫长娴——说到底就是同病相怜,深知无子守寡空有富贵的寂寥凄苦。
所以听说沈藏锋“受伤”二字,轻重都没问就紧张了起来,几乎是声泪俱下的要求卫长嬴慎重行事,一定要劝说沈藏锋把季太医那儿的约定推辞了,只差没当场大骂季从远是庸医害命了。卫长嬴本来只是不太放心季从远的医术,被姑姑们左说右说的也疑心起来沈藏锋到底伤得是轻还是重啊?
这么一怀疑,就觉得不是季去病发话都不能相信。
所以又叫了沈叠到跟前:“你方才说,夫君约了季太医?”
沈叠道:“是。”
“季太医的府邸你认得么?”
沈叠忙道:“小的认得的。”
“那你把这张帖子送过去,将夫君和他的约退了。”卫长嬴也懒得等沈藏锋醒过来了,问过万氏这季从远因为一直给邓老夫人看病,跟苏夫人相熟,所以沈家这边一般也找他之外,并没有什么不能得罪的地方,索性直接替他作了主。
少夫人的命令沈叠自不敢违背,小心翼翼的答应了,又问:“那公子的伤?”
“我自有主意,你不要多问了。”卫长嬴对沈叠也不很了解,万一这小厮与季从远非常熟悉,透露给季从远自己退了之前的约定却是为了去向季去病求医——卫长嬴倒不惧季从远,但季从远万一因此怀恨季去病,去找季去病的麻烦总归不美。
所以叫人把写好的帖子给了沈叠,就示意他退下。
等沈叠出去了,卫长嬴又和黄氏确认:“姑姑可是准能叫季神医答应呀?”不要这边退了季从远,那边季去病又不肯看,这样既丢脸又耽搁。
黄氏信誓旦旦道:“少夫人放心罢,这要是旁人,婢子自不敢这样保证。但公子乃是咱们卫家的姑爷,季神医一准会答应。”
卫长嬴听出她的意思是卫家怎么说也是对季去病有恩,季去病这个人虽然有点睚眦必报的意思,然而想来也是个肯报恩的人,不然他不肯进太医院,不卖权贵面子,却在卫家一住两年为卫郑鸿调养身体。听黄氏这么说了,卫长嬴才松了口气。
沈藏锋睡着,卫长嬴和三个姑姑达成一致,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
等到半夜里,沈藏锋才醒,口干舌躁的想要喝水,因见天黑了,妻子睡得熟,不欲吵她,想自己起来去倒,未想酒才醒有点头重脚轻,下榻时不慎把榻边放着香炉的海棠式小香几给踢翻了。
这小香几也不高不大,只是纯用紫檀木做成,非常沉重,倒下时声响也大,外间的使女和卫长嬴顿时都被惊得醒了过来。
沈藏锋忙解释:“只是一张香几,好在炉子里没有灰。”
“这时节焚什么香呢?当然没有灰了。”卫长嬴揉了揉眼睛,见他已经扶好了香几,又到案边斟茶喝,迷迷糊糊就想起来他晚饭还没用,就道,“小厨房里留着人,饭菜分了一份吊在井里头,叫人给你端进来?”
沈藏锋因为这时候都三更半夜了,不欲把院子里人都惊动,挥手令外间的琴歌和艳歌继续去睡,道:“不用,案上这儿的点心我随便用两块就好。”又说,“你继续睡罢,别和我说话清醒了睡不着。”
卫长嬴道:“我睡不着么明儿个晌午时还能睡会,倒是你,现在醒了来,一会怎么睡?”
“我无事的。”沈藏锋笑着道,“你真想知道我一会要怎么睡着?”语气就有点暧昧。
卫长嬴在榻上啐了他一口,往榻里翻过身去,然而又想起来他臂伤的事情,便又翻过来,埋怨道:“你手臂受了伤,怎么也不告诉我?”
沈藏锋笑道:“咦,你怎么知道了?”就道,“其实没什么事儿,当时虎口开裂流了许多血,手臂一时举不起来而已。回来后母亲看到手被包了起来,定要请了季太医过来看,季太医也是看母亲太过担忧,建议我休息些时日,结果母亲开口就问得休息一年半载罢?季太医斟酌了半晌只好说休息个数月就好了,然后母亲定要我休息到现在。”
卫长嬴惊讶道:“当时手臂举不起来?”怎么听着好像很严重、一点也不像沈叠说的那么平静?
“经脉被震麻了而已,缓了一两日就好了。”沈藏锋道,“但母亲疑心经脉受损,定要我调养痊愈了才成。我早就告诉她我痊愈了,奈何她不相信,总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容易到了三月,满了她说的一百天了,去凤州迎娶归来,母亲又说伤才好就长途奔波劳累,得再继续休憩……”
他啼笑皆非的摇着头,道,“但如今我的新槊都要做好了,怎么还休憩得下去?嬴儿也知道,习武之事,讲究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一旦松懈必然退步。所以……”
“你听我说。”卫长嬴忙道,“我没有阻拦你的意思,但季从远的医术似乎不怎么样罢?我觉得还是请季去病看一看的好。”
沈藏锋瞠目结舌,道:“这么点儿小伤就去请季神医看,这……是不是太过了?”
季去病这种海内名医……尤其这位大夫出了名的性情乖僻不爱搭理人,又不怎么卖权贵的面子,难道不是得了绝症什么的,实在看不好了才去找他?
沈藏锋哭笑不得道:“我不过一点小伤,寻常跌打大夫都能看的,何必为这点事劳动季神医大驾?”这事要是叫同僚知道了,怕是都要笑上好一阵。
“不成。”卫长嬴被三位姑姑齐心协力灌输了一番“公子年轻,自恃血气,对身子不免轻忽些,尤其是在少夫人跟前,必然自夸以示刚强,所以少夫人一定不能让公子任性了”,闻言立刻道,“季从远那边我已经让沈叠过去回了他,黄姑姑明儿就会去季神医那里相约。”
看她满脸“这件事情我已经决定了,你再反对也没有用,给我乖乖的照着办罢”,沈藏锋干咳一声,强调道:“我真没事。”
卫长嬴正色道:“有事没事不是你说了算的,得季神医看过说你没事,你才真的没事。”
沈藏锋喝着茶,差点岔了气,咳嗽连连——卫长嬴忙奔下榻来替他抚背,又抓住机会劝说道:“你看看,说说就咳嗽了,还说不要看季神医?”
“……喝水不慎。”沈藏锋好容易止了咳嗽,扶着案一脸“我现在该说什么才好”的表情,道,“季神医名声太大,但凡寻他诊断都是疑难杂症……”
“你放心罢,黄姑姑与他有旧,便是他不看旁人,总不能拒了你。”有黄氏保证季去病不会拒诊卫家的姑爷,卫长嬴把握十足的给他宽心。
沈藏锋正色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要是为这点所谓的伤就劳动这位海内名医,你说人家会怎么想我?”
卫长嬴一怔,低头思索。沈藏锋趁机道:“他们定然疑心我得了什么大病,若知只是这点早就好了的小伤也要季神医诊断过了才敢继续舞槊,岂不是要嘲笑万分?”开什么玩笑,从他进亲卫起,年年演武第一,三卫之中嫉妒他的人多了去了。虽然说大部分人都只是些意气之争,没到深仇大恨那一步,然而若得了这么个机会嘲笑他,谁都不会放过的。
沈藏锋可以想象,自己去年除夕受的一点小伤居然半年过去了还要请季去病出手诊断——如此大动干戈,诸如沈小娘、弱柳扶风之类的绰号必将如雪片一样飞来落在自己头上……他也不是惧怕旁人闲言碎语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追到凤州去坚持继续和卫家的婚约了。
只是,如今这事完全没有必要啊!他所谓的受伤之后需要静养数月完全就是被爱子心切的苏夫人逼出来的好么!想着妻子卫长嬴也是习武之人,按说不该像苏夫人那样把自幼习武、身强力壮的自己当成琉璃人一样看待——可为什么卫长嬴比苏夫人还狠?
苏夫人只是不许他用全力,外人也不知道他到现在还在“养伤”;卫长嬴连季去病这位海内名医都要惊动了!
“管他们呢!”沈藏锋以为这样可以说服卫长嬴了,谁知道卫长嬴想了片刻却是一击掌,哼道,“这些人自己请不动季神医,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不要理会他们罗嗦,谁敢嘲笑你,回来告诉我,把名字门第都记下来,让黄姑姑去告诉季神医——往后这些人和他们的三亲四戚有本事这辈子都别求到季神医门上!”
她这是打定主意要用卫家和季去病的关系来恐吓众人不许嘲笑沈藏锋了。
沈藏锋擦着冷汗:“嬴儿,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你看,为夫明明早就康复了,不然你也是练武之人,怎会一直不觉?”
卫长嬴惭愧道:“我素来不是很仔细的人,出阁之前长辈就叮嘱过我的,只可惜多年下来形成习惯,这些日子没有察觉到你臂上有伤,你可别怪我。”
“……”沈藏锋再接再厉,“不不不,不能怪你,因为为夫真的早就痊愈了!”
“那你还约季从远那个庸医?”卫长嬴瞪了他一眼,“你莫不是怕针灸药石?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胡闹,闻说看大夫,三千理由都出来了!你还想说什么?”
沈藏锋抚额道:“我就是想着这么点小伤不必惊动季神医——你是不知道季神医在帝都的名气,你信不信我明儿个让他看了,怕是转过身来这件事情就能连圣上都晓得,我敢打赌接下来不管认识我还是不认识我的人都会过来打听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要劳动堂堂海内名医……”
见卫长嬴要说话,沈藏锋急忙道,“我不是怕,只是这样极是麻烦……”
“麻烦最多也就三五日。”卫长嬴身指点了点他的额,嗔道,“万一叫庸医误诊,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呢!”
沈藏锋哭笑不得道:“我自己的胳膊我自己不清楚吗?早在三月之前就全好了,只是母亲她……”
“母亲是对的!”卫长嬴立刻宣布自己坚定的支持婆婆,“母亲可是你的亲生母亲,还能害了你?”又撒娇的在他颊上吻了吻,柔声道,“咱们是夫妻,夫妻一体,难道我也会害了你?”
“当然不是,但……”沈藏锋还想挣扎一把,结果卫长嬴刷的变了脸,一把揪住他耳朵,喝道:“你既然知道我不会害了你,都是为了你着想,那你还有什么好罗嗦的?!莫不是嘴上说着不怀疑,心里却嘀咕着吗?”
沈藏锋叹了口气,放弃和她讲道理,甜言蜜语的哄起妻子:“你若是想害我,我也心甘情愿被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