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舟收回目光,感慨道:“十年光阴,恍若一日。”
洛雯儿亦是无限感慨,然而什么也没说,只为他斟满酒盅。
段玉舟拈着青瓷盅,在指间转动,透过酒面折光,望向容色有些虚渺的她:“洛掌柜现在还是不肯饮酒吗?”
洛雯儿笑了笑。
“即便是……”段玉舟的语气有些犹豫:“我远道而来,而且以后……”
以后,两国交战,怕是再没有这般闲情逸致了,而且,不论哪国输赢,他们还会是朋友吗?今日,能相对而坐,不过是因了一场意外,至于将来……
人生苦短,一世也只是掀睫一瞬啊。
见她垂眸不语,不觉苦笑,再次望向对面的窗口……两个小女孩,一只小猫,玩得正欢。
“有时,真羡慕小孩子,无论闹了怎样的别扭,一会工夫便好了,而大人……”
不再说下去,只拈了酒盅,一饮而尽。
酒盅刚放下,青瓷酒壶便探了过来,酒水泠泠,于杯中打着清冽的转。
茶褐色的眸子映入酒光,有些闪动。
“你,这些年……好吗?”
洛雯儿放下酒壶,将他最爱吃的蟹酿橙调到他面前:“你来得总不是时候,不过这蟹的味道还是不错的……”
感到他注视的目光,轻轻道:“我现在,什么都有了,自是好的。”
想了想:“你呢?”
“我……”笑:“我也什么都有了,自是好的。”
一度沉默。
段玉舟的手无意识的搓弄着筷子:“其实你的事……”
“其实你为什么不同他走呢?”洛雯儿突然打断他的话。
他知道,她是不想他旧事重提。
是了,她那么一个骄傲而自尊的女子,可是……
“他有我配的药,无需我时刻跟在身边,再说王室中的事,国家之间的事,同我有什么关系?”
这般说来,就有些意气用事了,却还是当年模样。
“其实我……”目光闪烁,有些不敢看她,偏又执着的望过来:“只是想看看你……”
“你……”细细打量,目光缓慢得犹如不肯移动的日影:“好像还是原来的样子。”
是了,一样的清淡,一样的雅致,不同的是,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太多的深邃,而这些深邃又被她小心隐藏在平静无波的眼底,他哪怕动一动触碰的念头,都会感到她的疼痛。
而她偏又是倔强的,倔强得不肯让任何人抚慰她的心伤。
关于她的事,他早有耳闻,他惊异于这样一个女子,如何会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让人钦佩赞赏,又让人应接不暇。可也恰恰因为一切发生在她身上,他才觉得理所当然,仿佛她天生就是一个奇迹的创造者。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子,怎么会同那个人……
不论是不是受了西门晔的影响,他亦觉得,那个人就是狡猾的,阴险的,无恶不作的,冷酷无情的,心狠手辣的。可是她为何瞧不出?还一力陪伴在他身边?那人花言巧语,不知骗倒了多少人,她亦是被蒙蔽吗?还是情难自禁?
不能不慨叹,于“情”一字上,女人最是难以自拔。
好在她也得了几年宠爱。
那些日子,每每听了她专宠于后宫的消息,每每见议论的人或羡慕或不解或嫉妒或拍案叫骂,他一面替她高兴,一面替她担忧。因为他不知,那个人的心血来潮会持续多久,那毕竟是一国之君,如何会耽误在一个女人身上?
当然,他亦是为自己黯然,只不过,当初她便没有选择随他离开,这份黯然,也只能独自承受。
只是后来,他突然听说她被逐出宫廷,原因是她图谋不轨,害了那人的子嗣,又险些伤了那人宠妃的性命。
作为大夫,他见多了人家内宅中的事。多少看似纯良,原本简单的女子,因为争宠,因为金银,会变得令人难以想象的恶毒。但他始终相信,她不会的,有着那样一双澄澈而坚定眸子的女子,任是何时都不会放弃她的骄傲。
她一定是被冤枉的,那个据说会保护她的男人,那个处处扮演专情专一的男人,竟然为了一个宠妃的阴谋而推开了她。
那一刻,他几乎要飞过来看她,他要带她走,再也不要她忍受这份背叛。
只是那时,对西门晔的诊治已经进入了关键的阶段,他必须配出最后一味药,才能解除五公子体内的余毒。
他夜以继日,不眠不休,可是解药成功了,他却病倒了。
医者能医不自医。
因为体力的透支,任何药物都无济于事。
待到他能坐起,能走动了,从无涯传来的消息是,她有了一双儿女,生意越做越大了。
似乎,他没有出现的必要了。
苦笑,似乎,他与她,终是无缘。
而此一番,他来到无涯,全是因为西门晔的密信。
西门晔看起来是个文文弱弱的人,却是一个既能对别人下毒手,又能对自己狠心的角色,有时你很难想象,这个笑起来还有些腼腆如同少年模样的公子如何会有那样一副毒辣心肠?
大约是因为幼年便遭遇不幸,又一直颠沛流离尝尽心酸的缘故吧。
所以当西门晔往自己身上捅刀子以便转移众人的怀疑时,他一点不意外,他只是尽责的告诉五公子,哪些地方能捅,哪些地方不能捅,如何捅才能令状况看起来分外惊险,使多大劲,从哪个角度捅才能让血流得既触目惊心又不至伤了性命。
段玉舟知道无夜的计划,作为大夫,救死扶伤是他的义务,只是那些孩子……请恕他无能为力,况且西门晔也没告诉他孩子们被藏到了哪,而更重要的,他是无夜的子民。他只是在指导五公子的时候语气冰冷,面对那汩汩流出的鲜血,生出一种厌恶与快慰的奇特情绪。
然而还是不安的,觉得愧对于她。所以,即便踏在盛京这片土地,即便他就藏身她的庄园,可随时随地听到她的消息,但自始至终,他不敢见她。直到那日,她来到南园的小院,揭开了西门晔的真正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