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先生今天很有时间……”
不知是埋怨这个老头子如此尖锐的注视还是为了掩饰尴尬,她觉得自己的语气就像这几日没有得到滋润的土地一样干巴。
胡纶笑了笑,少有的没有阴阳怪气。
她继续埋头忙碌,却觉得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她,看得她浑身发毛。
然而待她回望过去,又见他避开了她,垂了老眼,好像在数梅儿端来的茶水里有几片茶叶。
还是她先忍不住了:“吴先生,今天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虽然犹豫,还是吐出了担心:“莫公子……怎样了?”
“主子……很好。”
胡纶一边说,一边依旧探究的打量她。
“那就好。”
她如释重负,如前世般习惯的转着笔,却不想手中所持乃是毛笔,这一动,当即甩了一身墨点。那墨点自左向右,由小渐大,印在水蓝纱衫的前襟上,煞是刺目。
从未出过这样的错误,她是怎么了?她有些气急败坏。
“洛掌柜今天似乎很是有些心不在焉。”胡纶看着她,似笑非笑。
她努力咽下怒气,挤了个笑:“让吴先生见笑了,但不知吴先生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胡纶收回目光,只是笑。
老吴今天实在过于深沉,深沉得令她怀疑是有人别有用心的易容成了他。
这么一想,顿生警醒。
她放下笔:“吴先生若是无事,便先坐一会,我去换身衣服,顺便给您端盘饺子。我记得,您好像很久没有来这吃饺子了。”
洛雯儿极是自然的起了身,向门口走去。
“洛姑娘……”
身后忽然噗通一声。
待回了头,正见老吴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吴先生,您这是……”洛雯儿大骇,转念一想,顿时指尖冰凉:“莫非莫公子他……”
胡纶拼命摇头:“主子没事,可是如果……就保不准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洛雯儿急了。
==========
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是因为你?
胡纶抹了把泪。
那日,他驾车将二人从山里接出来。
主子脸色不大好,他不是没发现,只不过主子的精神状态不错,再有,他当时还以为是因为二人太过如胶似漆,所以才……
所以,他便由着主子的心思,慢慢的赶车,也不过是为了让二人多甜蜜一会。
其实他就纳闷了,主子贵为一国之君,喜欢哪个女子,那就是哪个女子的荣幸,后宫那些女人求还求不来呢,却为什么单单对个洛雯儿低声下气,软语温存?若是换做他,早就弄进宫里去了,干什么这么来回折腾,牵肠挂肚的?况且还要隐瞒身份……
主子是有顾虑的,主子的顾虑就是大将军。
的确,洛雯儿是被定给大将军了,是主子亲口答应的,可是现在千羽翼不知所踪,洛雯儿也并不是对主子毫无感觉,更为重要的是,主子赐婚给大将军的是洛雯儿,而非如今的“洛云”。
他们都知道洛雯儿的真实身份,只有洛雯儿蒙在鼓里,不过依她的精明,怕也有所感知,只不过每个人都在装糊涂,自是没有人揭开这层面纱。
他曾经怂恿主子:“主子,既是放不下,不如就下旨招她进宫。她若是得知您是当今王上,定会喜不自禁。就算有什么不高兴的,您既是王上,还怕她跑出了您的掌心?”
主子摇摇头,踱到窗边。
窗外,绿竹扯着夜幕的裙裾,摇曳着月的光影。
良久……
“如果她知道了孤的身份,孤若再想为她做点什么,便难了。就连以前的……她怕是也要认为是我的缘故吧?这要她如何自处?而且今后,我又要与她如何相处?”
主子想的,他不大懂。他觉得主子若是怕洛雯儿不理自己,天机阁有一瓶忘尘丹,只要一粒,便可忘记前事,那么主子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和她开始。
然而他刚动这个脑筋,主子就把那瓶丹给毁了,真是……
主子大概是想小火慢工,可是这么拖下去,又要拖到什么时候?
而他一个奴才,就算再急,又能有什么法子?可是这回,他真的等不下去了。
那日,驾车出山,他由着主子的心思,将车赶得慢慢的,却不想……
==========
胡纶终于坐在沙发上,拿了洛雯儿的帕子,使劲擤了擤鼻子,平稳了半天,方缓缓的开了口。
“主子出生在一个很特殊的家族里,很小便受了许多苦,直到十八岁那年,才被接了回来……”
胡纶捧着茶盏,仿似是在对水中的茶叶说话。
他说得很慢,全无平日里的快言快语,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都仿若鼓槌,重重的敲在人的心上。
“主子的家族很庞大,遭到许多家族的觊觎,主子身为家主,自是要承担起保护家族的重任。可是主子当年流落在外,还因为练功而走火入魔,身体极差,然而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保护不好,又如何保护他人,保护家族?所以主子……就学了家族里不肯轻易让人碰触的一种功夫。”
是千羽家族的禁术,据说是由神龙传下,分移魂、通天、神思三部,每一部练成都不是难事,还非常快捷,然而若非迫不得已,根本不会有人擅自习练。千羽墨为了迅速提升功力,开启了通天部,半年之内,果有大成,只不过……
“依主子的处境,只能用这种法子,只是……”胡纶捧着杯子的手突然抖起来:“物极必反。这种功夫反噬力极强,主子他……”
胡纶猛的抬了头,面色凄然:“洛姑娘,你难道没有发现,主子从来感觉不到疼痛吗?”
洛雯儿一惊,眼前霎时划过他臂上皮肉翻卷的伤口,几乎要淡进雪白衣袖的血痕……
当时,她只以为他是为了给她采药,才来不及包扎,原来他竟是根本没有发觉自己受伤吗?
而且她为他处理伤口的时候,莫习当真像是没有感觉一般,就好像那根本不是他的胳膊,还在不停打趣她。她还以为他是故作坚强,是怕她担心……
对了,那夜,他不知又是哪里受了伤,伤了多久,以致满手鲜血……
她皱了眉,继续回想。
没有疼痛,没有疼痛,会怎样?
似乎没有一个人喜欢感受疼痛,因为疼痛会让人觉得身体难受,会让人心烦意乱,会成为一种负担,可是一旦没有了疼痛,又会怎样?
无法感觉到周遭的危险,无法对身上的疾病或伤处做出及时的反应和救护,无法避开恶劣的侵袭……的确是没了负担,的确可勇往直前,然而……疼痛亦是一种保护,若是失了这层保护,结果如何?
就仿佛一条长堤,被蚂蚁蛀得千疮百孔,一旦洪水来犯,顷刻便会毁于一旦。
顷刻间想起的,竟是秦太医对自己身体状况的评价。
“平日看着好端端的,可是一旦病发,势不可挡。一个小小的伤口,一次普通的伤寒发热,或者是咱们根本想不到的一点小毛病,可能对普通人而言都不算什么,然而到了主子身上……”
胡纶再次跪倒在地:“洛姑娘,你知道吗?自从主子在车里晕倒,一直在睡,药石无灵,我们只能等,等主子醒来,或是等……”
……“若说是病……倒也不是,我就是睡了一觉,很长的一觉,很舒服的一觉,舒服得都不想醒来了。”
那个人如是说,语气轻松。
“直到十五那天,有人不小心碰伤了主子……”
不是碰伤,是要从腕间取血,去滋养那位具有神奇能力的九公子。
“主子才醒了过来……”
胡纶咬咬牙,咽下那天的震惊。
那夜,按例取血。
血刚刚流了一碗,主子忽然醒过来。
众人皆是惊喜万分,奔走相告,他跪在床前,泣不成声。
可是主子看着宫人给他涂抹止血药的手指,目光很是恍惚。
他以为主子是睡得多了,正待解释,却突见主子眼睛一亮……
他只觉得一阵风刮过,再定睛看时,眼前已经没了主子的身影……
胡纶很想对洛雯儿说,主子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她了,让她那颗石头心感动感动。可也不知那天她跟主子说了什么,主子回来后就神色郁郁,尽管补品药品轮番上阵,却是愈见消瘦。
“洛姑娘,小的身为下人,无法干预主子的心思。可是小的看得明白,主子……主子是把姑娘放在心里的。至于姑娘怎么想,主子都不发话,小的更是不能多嘴。小的今天偷偷溜出来,只想请求姑娘,不管出了什么事,多关心主子一下,多担待他一些,让他……让他别这么难过。主子现在饭都吃不下,小的只担心,万一再……太……大夫说,这回多亏是醒过来了,否则……”
“别说了!”洛雯儿站起身,走向门口,看着手下的青铜把手:“我做点东西,一会你给他捎回去吧。”
胡纶方要叩头感谢,却听她又道:“我打算开个美容院,事先也同他提过的,只不过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如今还有一些细节,我拿不准该怎么办,若是他有时间,请他帮我出点主意……”
不管这二人闹了什么矛盾,好歹洛雯儿这是吐口了,主子若是知道她主动邀请他,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子。
当即也不管这开美容院的银子是不是要掏主子的腰包,只拿袖子一抹,将眼泪鼻涕全糊在上面,却是恭恭敬敬的给洛雯儿行了大礼:“小的谢洛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