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拔弩张,曲洋却泰然自若。他向刘正风笑道:“贤弟,你我两人,今日恐怕都要死在这里了。哈哈,人生自古谁无死?任你有滔天权势,创下了不世功业,百年之后,最终还不是只有黄土一坯?咱们兄弟死则死矣,但咱们那《笑傲江湖》之曲,自从创制完成之后,却从来未曾在人前奏过。今日机会难得,何不就当众合奏一曲,了却我等心中遗憾?”
刘正风笑道:“妙啊,妙啊。曲大哥所言,正合我意。大年,取琴箫过来。”
当此干戈杀戮一触即发的时候,曲阳和刘正风竟然要琴箫合奏?两人如此举动,当真大大出人意料之外。嵩山众人固然深感愕然,陈胜亦颇觉诧异。更不用说大厅中其他宾客了。只有刘门弟子,才知道师父委实喜爱音乐成痴。会有如此吩咐,倒也并不稀奇。刘正风首徒向大年不敢违了师父吩咐,当即反身进入后堂,取来了一张七弦瑶琴,一支碧玉/洞箫。
刘正风接过洞箫,曲洋捧起瑶琴,两人相视一笑,赫然当真旁若无人,就演奏了起来。
琴声先起,和平中正,却又清绝幽绝;高量雅致,深藏玄机。大厅上众人虽然大都不解音律,但一听之下,仍不自觉地就被琴声吸引。凝神听得片刻,几下柔和箫声,忽然夹入琴韵之中。琴音和平中正,夹着清幽箫音,更加动人。人人听得屏息静气,即使嵩山派众人,胸中干戈杀戮之念,赫然亦因此徐徐消弭。
琴韵箫声,似在一问一答,同时渐渐由远处走至近前。不知不觉之间,只听得那琴音渐渐高亢,箫声却慢慢低沉下去,但箫声低而不断,有如游丝随风飘荡,却连绵不绝,更增回肠荡气之意。
琴音越响越高,声音尖锐之极,叫人不禁担心琴弦是否会断。然而曲洋以深厚内力辅助,琴韵虽然越转越高,最终却又竟然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便转了上去。它铿铿锵锵,似有杀伐之意,但箫声始终温雅婉转。再过一会,琴声也转柔和,两音忽高忽低。如双蝶蹁跹,在花丛间尽情嬉戏。
蓦地里琴韵箫声陡变,便如有七八具瑶琴、七八支洞箫同时在奏乐一般。虽极尽繁复变幻,每个声音却又抑扬顿挫,悦耳动心。教近千宾客同时听得血脉贲张,忍不住便要站起身来。
又听了一会,琴箫之声忽然又变,箫声变成了主调,七弦琴只叮叮当当地伴奏,但箫声却愈来愈高。令人心中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酸楚,衡山一众女弟子,更情不自禁地便有泪水正涔涔而下。突然间铮的一声急响,琴音立止,箫声也即住了。霎时间四下里万籁俱寂,就连余音亦无,绝无半分拖泥带水。
大厅之中,近千宾客虽然绝大部分都是粗鲁武人,却亦不禁为之心驰神醉。刘门弟子久受师门熏陶,更是听得犹如丧魂落魄一般,衷心赞佩。人人屏息静气,甚至连呼吸也不敢太重了,唯恐会破坏了这神乎其技的乐韵意境。古语所谓三月不知肉味,向来也无非如此罢了。
良久良久,陈胜率先回过神来。他深深叹了口气,感慨地道:“这就是《笑傲江湖》之曲?”
刘正风轻轻一笑,说道:“陈胜少侠,不错,这就是我和曲大哥合创的《笑傲江湖》了。“曲洋则傲然道:“昔日嵇康临刑,抚琴一曲,叹息《广陵散》从此绝响。嘿嘿,《广陵散》纵然精妙,又怎及得上咱们这一曲《笑傲江湖》?只是当年嵇康的心情,却也正和此刻咱们兄弟一般。”
刘正风又笑道:“曲大哥刚才还甚达观,却又如何执着起来?你我今晚合奏,将这一曲《笑傲江湖》发挥得淋漓尽致。世上已有过了这一曲,你我已奏过了这一曲,人生于世,夫复何恨?”
曲洋轻轻拍掌道:“贤弟说得不错。这……”话止说出半句,忽然之间,大厅外又传入几下幽幽胡琴之声。琴声凄凉,似是叹息,又似哭泣,跟着琴声颤抖,发出瑟瑟瑟断续之音,犹如一滴滴小雨落上树叶。在场但凡稍有见识者,无不心中大震,都知道这正是衡山派掌门人,“潇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
丁勉陆柏费彬等三人心头同时为之剧震。三师兄弟相互对望一眼,都大感棘手。要知道,莫大先生和刘正风彼此不和的传闻,可谓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左冷禅正因为知道莫大先生不太可能过来出席刘正风的金盘洗手大典,所以才放心派遣门下中人前来干涉的。没想到原本以为不可能的事,眼下偏偏变成了可能。则左冷禅这位五岳盟主权威再大,毕竟也不能越俎代庖,绕过莫大先生去管理衡山派内务啊。
但听胡琴声越来越凄苦,莫大先生却始终不见人影。费彬忍不住,叫道:“莫大先生,怎不现身相见?”
琴声突然止歇,大厅门外,一条瘦瘦的人影走了进来。众宾客之中,也颇有不少其实从来没见过这位衡山掌门的。此刻凝神细看,只见莫大先生骨瘦如柴,双肩拱起,真如一个时时刻刻便会倒毙的痨病鬼,没想到大名满江湖的“潇湘夜雨”,竟是这样一个形容猥琐之人。
莫大先生在厅心站定,目光分别向刘正风与曲洋身上一扫,叹息之情,溢于言表。他也不和自家师弟打招呼,径直转过身来,左手握着胡琴,向陈胜、方正大师、岳不群、天门道人、定逸师太,以及嵩山派三名十三太保中人分别拱了拱,似是有气无力地开口说道:“莫大向天下各位英雄问好。”
费彬见莫大先生似乎并无恶意,当下急不急待地问道:“多谢莫大先生,贵派的刘正风和魔教妖人结交,意欲不利我五岳剑派。你身为掌门,却说该当如何处置?”
莫大先生淡淡道:“刘正风已经金盘洗手,退出江湖。武林中向来都有规矩,一旦洗手,则前事不问。要说他还能不利于我五岳剑派,费师兄未免太过言重了。不过在下身为衡山掌门,门下弟子与魔教勾结,确实不能不有所表示。好,那么我现在就以掌门身份下令,刘正风及其门下弟子,从现在起,全被开除出衡山派门户,从今往后,他们所有一举一动,都和衡山派,和五岳剑派无关。”
莫大先生这番话一出,嵩山派众人皆又惊又怒。他们前来干涉刘正风金盘洗手,就因为刘正风是衡山派弟子,属于五岳剑派门下。左冷禅身为五岳盟主,当然有权过问关于五岳剑派的事。但五岳剑派盟主,却不是武林盟主,也不是江湖白道盟主。
莫大先生既然把刘正风开除出衡山门户,那么嵩山派虽然仍旧可以持强动手,把刘正风满门杀尽,可是已经谈不上什么理直气壮了。更何况,现场还有像少林寺方生大师这样的高人在。他慈悲为怀,势必不会眼睁睁看着嵩山派等人,干那赶尽杀绝之事。所以……
一时之间,丁勉陆柏费彬等三人,禁不住面面相觑,更不知究竟应该如何是好。
莫大先生面无表情,又向在场众宾客拱了拱手,道:“各位今日来见证刘正风金盘洗手,现在也已经见完了。诸位假如没有什么另外特别要紧的事,那么便请吧。”竟是反客为主,代刘正风下了逐客令。
衡山派掌门既然已经发话,众宾客之中,仍想留下来看看热闹的虽然大有人在,但也没什么理由可以让他们继续留下了。当下众宾客无可奈何,只得三三两两地陆续告辞。先是那些辈分名望都比较低的江湖散客,随之则是各位武林名宿。顷刻之间,大厅中近千宾客,走得几乎干干净净,就只剩余五岳剑派众人,〖轰定干戈〗小队,以及曲洋和林震南、还有方生大师与他四名师侄等还在了。
方生大师合什念佛,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众生平等。权势荣辱,俱在灰尘。”站起身来,也自缓步离开。黄国柏则向林震南道:“林总镖头,听说你想要前往洛阳探亲,和我们正好顺路。相见即是有缘,不如就一起走吧?”
林震南心中一喜,但又怕会因此得罪陈胜,不敢立刻回答。陈胜早看破他心意,朗声道:“林总镖头,《辟邪剑谱》你已经交托给我了,人人都看见的。再加上有少林高僧在旁,用不着担心还会有人打你一家三口的主意。你尽管去吧。这里的事情完结之后,陈某自然会追上来。”
林震南千恩万谢,当下跟随方生大师等人去了。他们一家三口离开,岳不群也叹了口气,还剑入鞘,摇头道:“可惜,可惜。”率领华山众弟子转身出门,再没有半分迟延。
天门道人和定逸师太两人,本也没有非置刘正风于死地不可的意思,既然刘正风再非五岳剑派门下,他们也乐得放其一马。两人默然叹息,同样率领自己门下离开。如此一来,就只剩余嵩山派了。
今日来此的意图已经无法试下。勉强再干下去,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不过白白浪费人命而已。费彬神色阴森,和两名师兄相互打个眼色,冷冷道:“好。莫大先生既然已经发话,那么我们就省得多事了。刘正风,曲洋。你们虽然退出江湖,却推出不了天下。好自为之吧。”带上一众嵩山弟子,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