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听到楼下响起一片骂声,程复就道:“不消说,是张馆主到了!”便让学生去迎接。
张馆主是个清矍和霭的老者,见着了程复,就自称学生,一揖倒地。没想到程复却避让了开去,连称不敢。这让张馆主有些尴尬!在介绍凤九渊时,程复说是故人之子,姓凤,却没有说名。
凤凰界姓凤的人不少,但这个姓还是让张大户对凤九渊多看了两眼。
菜上来了,酒也上来了,结果程复话还没有开口,张大户就先叫起了苦来,说十乡八里有多少人欠着药钱不还?他们也是小本经营,没多少周转资金,眼见连进药材的钱都没有了,不追债怎么办?他们也是被逼的!
程复就问:“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是张馆主,犯得着为追债打死人吗?”
张大户一怔,道:“那个,其实,都是下面人不懂事,不懂事。那李冶不是没事么?”
程复冷哼一声道:“没事?若不是恰好我这位侄女撞见了,她又是医国圣手,怕是李冶此时已经命丧黄泉了!”
张大户嘿嘿地笑道:“程老夫子此话言重了,言重了!”
凤九渊一眼就看出此人极为刁滑,本以为程复邀他来是为李冶的事,却没想到程复的真正目的是要张大户缓追药债,并说医生父母心,以济世活人为己任,万不能做得太绝了。张大户就叫苦,说他不追债,一家老小就没饭吃,坐馆的医生得不到诊金,伙计和长工得不到工钱。还说他的医馆要是垮了,这十乡八里就没人为大家治病了……
程复显然拿张大户没多少法子,就说药钱的事他会想办法,只请张大户高抬贵手,缓上了缓。若是把人逼死了,钱拿不到,还得吃官司,没得必要。
张大户显然知道程复是个空头名头却没有多少油水可以压榨的教书匠,只是一味支吾,却不应承下来。
饭吃到一半,程复突然话锋一转,说李冶的事不能这样不了了之。张大户听出程复想借这个问题拿捏他,也不想退让,就沉下脸说由得他怎么做都可以。程复就说欠债不还那是不对,但纵容伙计长工打人,那是犯了王法,他说回去就下贴子请县尊来评这个理!
张大户显然是不怕的,只说手下人是失手,并没有故意纵容。还说别说是请县尊来评理,便是府台大人来说,他也不怕。一顿饭就这样不欢而散。
张大户拂袖去后,程复这才对凤九渊道:“看着了吧,这就是老夫所说的医者食人。他们霸占一方,垄断医药,强买强卖,上面又通着官府,谁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凤九渊啊了一声,久久不语。
程复又道:“原本药材的价格并不贵,百姓生了病,也还医得起。自打朝廷下了旨意,要各地筹建医院,以济民生之后。富商豪强就联合起来,公然的巧取豪夺,让多少百姓因病而家破人亡?我知道你本是出于一片好心,但却过于急躁,又不够了解实情,强行推广,这才导致如今的情况。不瞒你说,蒙县一代还算好的,毕竟县尊是我的学生,他们这些大户豪强还不敢做得太过份。其它地方嘛……一句话,惨不可言!”
凤九渊的脊背都全凉了,就连牙齿感觉好像也被冻住了,难以启开。
“出现这等不公的情况,难道官府就不管不顾?”思菊在旁忍不住问。
“管,怎么管?”程复反问道:“他们没有犯法,官府也拿他们没有奈何。更何况,遍建医馆,以济民生是朝廷的旨意,哪级官府又敢违逆朝廷的意思行事?”
凤九渊问:“难道就没个好的地方么?”
程复道:“七十二道我没有都游遍,但所到之处,无不怨声载道。即使是有那等想做好的医馆也难,为什么,因为药材的价格被商人控制了。就拿甘草这味药来说,价格较五年前涨了十倍,较三年前张了七倍。而玉参、雪莲、鹿茸这些名贵药材的价格更可怕,有的甚至少了上百倍!百姓家里的财富不见涨,各种关乎民生的物资却在几年间成倍的往上涨,别说是普通人家,便是殷实大户,也耗不起呀!”
凤九渊只说了句:“我知道!”
程复见他脸色不好看,也没有再说。思菊在旁问:“那你可有解决之法么?”
“根治之法难,要解决当下之急倒还是有法子的!”
凤九渊急问:“什么法子?”
“各道不是都储备有应急的药材物资质?往市场上投放一批,再严厉打击一下那些屯积居奇的商人,短期之内,药材与各种物资的价格必须降下来!”
凤九渊摇头道:“这怕是不行。前线却药材和物资的需求量极大,若是都投了下去,就无法满足那边的供给了!还有其他可行的法子么?”
程复道:“着眼长远的倒是有,但却难立即凑效。不过话说回来,解铃还需系铃人呐,真正要解决这些弊政,还得从你这里着手!”
凤九渊道:“这样吧,你给我一个条陈,若是可行,我再着令内阁办理……”才说到这里,就听雷顿喝道:“谁!”纵身扑出了窗外,片刻之后,一名獐头鼠目,瘦小精悍的男子被他提了进来。
凤九渊见状,眉头皱了起来,程复却是一脸愕然。
雷顿将男子往地上一掷,说:“他招认了,是张大户派来监视咱们的!”
凤九渊哼了一声,问:“监视咱们?张大户为何要这样做?”
“他担心咱们是朝廷派来的钦差!”
“钦差?”
“程老夫子向朝廷奏本的事上至总督,下至县尊都已经知晓。张大户与府台有旧,是以知道消息,便以为我们是朝廷派来的钦差,是以派他来偷听咱们都说了些什么,顺便加以监视!”
凤九渊呵的一声冷笑,道:“区区一个医馆老板,手可伸得够长的?!”
程复道:“钱财通神嘛!”
凤九渊道:“看样子这位府台大人也干净不了。立即传旨督察院,让他们派出钦差巡视河南道,但凡有贪赃不法者,七品以下就地处置,七品以上一律革职,押赴京城,交由大理寺严审!”
听到这道旨意,程复的眉头皱了起来,显然有不同意见,但却没有说出来。凤九渊看在眼里,便问:“先生可是有话要说!”
程复道:“是有话要说。不过这里却不是说个的地方,这样吧,先回书院,咱们再详谈!”
凤九渊道:“好!”
结果刚出酒楼,就见城子南边浓烟冲天,一问才知道张大户家失火了。凤九渊哑然,问:“怎么会失火?”
有人道:“天热暑道的,怎么就不会失火呢?”
见众人都是幸灾乐祸之状,凤九渊更加的怀疑。正想叫雷顿去看看,就见气势汹汹的张大户带着一帮子人杀到了,见着程复就吼叫道:“好你个程复,老爷敬你是读书人,对你以礼相待。没想到你竟然跟老爷我玩起了调虎离山之计,请我吃酒是假,要烧我家宅是真呀。都给我听好了,把程复和他的学生都给我拿到,一会儿咱们交给府台大人,按强盗之罪论处!”
众家丁、伙计和打手齐声暴喏,冲将上来,就要拿人。
雷顿往前一站,喝道:“干什么?”这一喝暗含威力,直震得张大户带来的人无不晕头转向,当场瘫倒。张大户见状,又是惊又是怒,吼道:“都给老子坐在上干什么?老爷我平时供你们吃,供你们喝,力气都哪去了?起来,都给我起来!”
众人见张大户的手下人都起不了身,胆子一壮,都围了上去,摆出一副要恶揍他一顿的架式。张大户见状,吓得脸色都变了,撒腿就往来路跑去,边跑还边说:“你们这帮子强盗,乱匪,强盗,乱匪,给我等着,等着……”
吓走了张大户,众人是一齐欢呼。有胆大的人,甚至将张大户的手下抬将起来,扔进了镇旁的河沟里。
见此情状,程复却是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只是叹息。
凤九渊问他叹什么,他说:“此事好在被你撞见了,我们才可得保无恙。按去年颁布的律令,我等一旦被认定为强盗贼人,官兵便可杀无赦。即便是杀错了,那也没什么的。这一年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冤死在了官兵之手呀!”
凤九渊又啊了一声,心里巴凉巴凉的,暗道:“为什么在上面看来挺好的政策,到下面就完全变样了呢?”
回到蒙山书院,程复将凤九渊安置在了正堂,随后就去更衣,之后按大礼朝见,凤九渊是让都让不过。
接下来,一个微服的皇帝,一个近过古稀的教书匠,就在这简陋的蒙山书院里召开了一场决定凤凰界命运的奏对。很多问题朝臣们是不会告诉他的,程复却直言不诲地说了;很多问题他以前不明白或者是一知半解的,也在程复这里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