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遥心中暗暗盘算的些许时分,麦泽明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准备工作。这位久经风霜的边关将领简单地挥了挥手,便带领着部下们踏上征途。借着战士们高擎的火炬,陆遥注意到了宋赫正站在麦泽明的身边,而胡休那异于常人的庞大体型也很醒目。
较之于瓦亭之战的重要性,麦泽明下属的兵力实在是单薄了一点。因此,陆遥从第一批渡河的人马中挑选了建制完整的五百人划拨给他,其中包括了宋赫和胡休二人。这两人在今天的战斗中崭露头角,陆遥特别看重宋赫,甚至当场破格提拔了他的军职,另外也特意吩咐记下了胡休的大功。但残酷的战场与小说话本中的故事不同,没有谁能因为一场战斗的表现就立即平步青云。战争还在继续,宋赫和胡休也需要继续证明自己。
平北军府的力量扩充极快,跟随陆遥时日较长的嫡系军官们,普遍缺乏统领大军独当一面的经验,需要的是锻炼;而近期投入军府的将士们不仅需要展示能力,更需要证明自己的忠诚可靠。无论如何,最终能够在军府体系中身居高位、享受荣华富贵的,必定是忠于平北将军、并且战胜所有艰难困苦的勇士。
因为这个缘故,麦泽明身为高级将领,却毫不犹豫地率领一千人马去完成危险的任务,甚至也做好了面对石勒贼寇怒涛般反击的准备。他很明白,只有完成这个任务,才能被平北军府所接纳,成为这崛起的政治军事集团的真正一员。
这也是因为陆遥一贯处事公允,足以赢得麦泽明的信赖。譬如此番渡河作战,陆遥老嫡系之一的郭欢受命带领偏师截击贼寇上游援军、伺机夺取津度,其艰难和危险之处丝毫都不逊于麦泽明。而陆遥更亲临前敌,第一批领军踏上中原土地。主将都如此奋勇,部属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郭欢果然是靠得住的,麦泽明也很聪明。度辽军左右两军的偏将军都明白上下齐心用命的道理,很好。只可惜……陆遥目送将士们的身影没入浓重夜色中,微微皱了皱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恰好一阵强风从河面上吹来,吹得陆遥的斗篷簌簌翻动作响,掩盖了他的叹息声;扈从卫士们也都站在稍远处,虎视眈眈地戒备四周异状,没有注意到陆遥眉间的一抹焦躁神色。他们不了解,虽然大战将至,可平北将军的内心多有波折,并不似表现在外的那般,永远镇定自若。
幽州地广人稀,平北军府用于野战攻防的主力合计三万余人。其中,平朔沃野两军由薛彤刘遐分领,守卫代地和坝上草原,这两地乃是强兵骏马所出的关键所在,万万不容有失,因此两军继续坐镇当地,并未南下。陆遥带来的兵马,主要是直属于陆遥本人的鹰扬、定边两军和沈劲所部度辽军、陈沛所部横海军各一部,再有鲜卑段部的仆从骑兵若干,兵力约一万八千骑。
昔年王浚率领幽州胡晋两万骑南下,摧枯拉朽般地击溃了成都王的数十万大军,兵锋所向,邺城、许昌、洛阳、长安,诸多名城一一陷落,由此奠定了东海王霸业之基。陆遥自然确信自己率领的部众较之王彭祖的兵马更加强悍。可是石勒王弥等强贼,较之于成都王何止厉害了百倍?只要智力正常的人,都不会以为可以轻易获得胜利。
所以陆遥早已作了相应筹划,预备在南下作战时以幽州精锐为骨干,再辅之李恽所部冀州军的庞大兵力协同配合起来。如此一来,则对抗石勒王弥贼寇的过程中,无论战斗力和数量都不会处于下风。
可这个想法在不久前遭到了挫折:虽然幽冀两军的整合在外人看来亲密无间,其实内部却猝生汹涌暗潮,以至于他不得不驻足冀州月余,坐看着洛阳和中原的局势越来越危殆。而这局面并非因为外敌的计谋,而是由于某些追随陆遥甚久的老部下胡乱行事。
大军南下进入冀州以后,度辽军主将沈劲或许是被近来加官进爵的春风吹昏了头,又或者是想展示自家见识以参与平北军府的核心决策,竟然串联同伴若干人,在几次军议上提出针对冀州军的策略。他认为,此番南下作战不仅可以扩张幽州对朝廷的影响力,也可以借机扩充实力、拓展地盘,尤其应当利用幽州冀州两军携手、共奉陆遥为主帅的机会,有意识地消耗冀州军的实力,并且择机整编之、并吞之。
这样的言语落在陆遥耳中,顿令他不喜:大敌当前,正是同舟共济之际,偏偏几个武人不去准备厮杀,反而去盘算那些蝇营狗苟的东西,实在没有道理。何况对待冀州军的策略,乃是军府机密中的机密,又怎么能拿到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肆无忌惮的讨论呢?
起初,陆遥虽然因此不快,但并没有将之太当回事,只是一笑而已。
他是个念旧情的人,而沈劲又是随他出生入死数次的部下,哪怕在离开并州以后便没有特别出众的表现,陆遥仍然以之为一军主将,倚若臂膀。这样重要的部下犯些小小错误,不是不能容忍,因此陆遥只暗中朱声去查一查附和沈劲的都有谁,打算找个机会叱责他们一番,令彼辈稍许收敛。岂料朱声不久便回报得一件大事,原来沈劲竟然还曾聚集多人密谋,意图劫持李恽为首的冀州军将校,策动幽州军强行占据冀州!
沈劲本人乃刚粗之将,大字识不得一箩筐,陆遥简直想不明白,他哪里来的自信能够为军府未来做决定。但陆遥清楚,沈劲的粗猛性子使他在基层军卒之中颇具威望,既敢如此行事,就必定是拥有了相当的支持。而这不能不引起陆遥的断然警惕。
从某种角度来说,以沈劲为首的这批人胆大妄为也好,卖弄小聪明也好,都是在替陆遥着想,是为了平北军府的壮大而筹划,但陆遥不这么认为。他起身于行伍,建功于疆场,军队是他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依仗。在陆遥看来,再如何强悍的军队,其本身只是工具而已,工具必须对主人惟命是从,绝不能自作主张!陆遥不会做后世那些被职业军人所胁迫的藩镇,他不能容忍沈劲的所作所为,因为那已经触及了底线……触及了“人有撄之,则必杀人”的逆鳞。
了解到这一情况后,陆遥立即召来几名参与密谋的军官加以核实,随即调整了原定的作战计划,转而驻军三魏,以肃清石勒余部的名义分派兵力,同时不着痕迹地调动了若干人的职务。此次渡河作战中,更是将度辽军的左右两军主将先期遣出,各自委以重任。
这半月以来,陆遥一方面盘算对敌策略,另一方面却还时不时地为解决军府内部的麻烦而筹划。直到半个时辰之前,确定了度辽军的将校们始终尊奉军府号令,而相关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他才派人渡河传令,急召沈劲来见。
或许是前所未有的大战即将来临,为此所付出的殚精竭虑、图谋规划,使得陆遥有些神思不属;又或者是因为随着彼此权力与地位的提升,自己与旧日同袍的关系渐渐变化,不再像过去那样单纯,使得他平生出几分惆怅;他闭起眼,许久没有动作,只静静地听着河面上的凉风阵阵来袭,吹得中军帐前的大旗忽喇喇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