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一度举行拓跋鲜卑族祭天大典的弹汗山之巅,是决断族中重大事务的场所。实力雄厚的拓跋鲜卑将会迈向何方,全由这场祭天大典的结果而定。虽然东西二部大人面对面的角逐仅仅发生于数十丈方圆的山巅祭台,可自西向东数千里的北疆山川草原上,都如同雷雨即将来临前的夏日,空气憋闷到简直叫人窒息,令人心生压抑慌张的情绪。
从七月中旬起,原本彼此剧烈对抗着、频繁造成巨大死伤的拓跋鲜卑东西二部就不约而同地止息干戈,屏息以待。虽然依旧彼此虎视眈眈地对峙着,可无论鲜卑战士、部民、酋长,他们每一个人都明白,再作争斗毫无意义,未来的道路将在弹汗山上决定。或者是禄官、或者是猗卢,无论如何,经历过惨烈内讧的拓跋鲜卑将会迎来新的大单于,而战士们只需要向着大单于旌旗所指的方向前进。
除了拓跋鲜卑本族以外,还有更多的目光也投注在了弹汗山之颠。
晋阳城里,陆遥离开时还在大兴土木的并州刺史府如今已经基本完工了。一座座巍峨华美的建筑在昔日的刺史府旧址上拔地而起,列阙如金城汤池,重楼如云台高耸,飞阁如长虹经天,实在是气象万千。在刺史府东北角的一处楼台上,刘琨端坐主位,数人左右侍立陪同。
在如今的大晋高官之中,刘琨是数量极少的具有雄才大略之人。身为并州刺史,他早就对并州北部这强盛的邻居加以探查,深谙其内情。值此拓跋鲜卑局势将变未变的关键点上,也只有他预做绸缪,千方百计地为中朝谋取利益。
刘琨俯身细细观看着舆图,两条浓密黑亮的眉深锁着,偶尔展开,又有些跃跃欲试之感。他手指在代表着新兴郡处轻轻一顿,随后划向北,经雁门转而向西,至定襄、九原等地而止,轻轻地敲了两下。
随着指尖移动,北疆千万里的山川、原野、河流、城池在脑海中片片浮现,刘琨瞑目深思,许久不言不动。
后汉初年,曾经坐拥万里草原、与中原政权争衡数百年的匈奴在大汉王朝持之以恒的军事、外交攻势之下终于崩溃了。其中部分人众内附,被称为南匈奴;而留居漠北的北匈奴最终踏上了向西迁徙的征途。但辽阔的北疆草原并未因此而获得长久宁静,短短数十年后,鲜卑族尽收匈奴故地,成为中原朝廷新的对手。
说来可笑,鲜卑人的崛起,其实与汉朝大力资助密切相关。东汉初年,为了驱使鲜卑人与匈奴作战,朝廷每岁以巨额资财饷之,根据史籍记载,仅仅青徐二州,每年就要为此给付钱币二亿七千万。在中原政权不遗余力的扶植下,鲜卑人确实将与匈奴作战的任务完成得不赖。但匈奴衰落之后,又有谁能够与鲜卑人抗衡呢?
汉末时,檀石槐、轲比能等雄才大略的鲜卑部族领袖相继崛起,将诸多分散的鲜卑部落统合成为强盛的军事联盟。自云中、五原以东抵辽水,皆为鲜卑庭。趁着中原板荡的时机,数十万鲜卑铁骑在凉州、并州、幽州绵延万里的边境上不断入寇杀掠,甚至插手军阀之间的战斗,挑起了一场又一场惨烈的战争。甚至到了曹魏统一北方之后,鲜卑仍然数次犯塞寇边。北疆幽并二州军民因此蒙受了巨大的死伤。
魏文帝虽以鲜卑首领轲比能为附义王,刻意优容之,但鲜卑的侵袭并不因此而稍有收敛。当时负责曹魏北疆防御的并州刺史梁习、乌丸校尉田豫、幽州刺史毕轨都是名动一时的大将重臣,但田豫有马城之围,毕轨有陉北之败,也难免在鲜卑骑兵的威力下受挫。
直至青龙三年,幽州刺史王雄派遣勇士刺死轲比能,又拥立其弟为王。鲜卑人为了争夺部族联盟的首领地位,发生了大规模的内讧。数年间,种落离散,互相侵伐,强者远遁,弱者请服。北疆边陲这才勉强安定下来。
但鲜卑族毕竟气候已成,并未因此而衰弱。鲜卑部族联盟分裂之后,各部族经历了数十年的倾轧、并吞,各自向不同的方向发展,逐渐形成了几个规模巨大的分支。东部鲜卑以慕容、段、宇文三家为尊,中部鲜卑以拓跋为首,而西部鲜卑则与羌胡混居。这其中,拓跋鲜卑人口将近二百万、能够上马控弦的骑士数以十万计,是鲜卑各族中最为强大的一支。
对于这个强盛的部族,谁也不敢稍有轻忽。自汉魏践祚以来,魏晋两朝都对拉拢拓跋鲜卑不遗余力,赠给拓跋氏的金币缯絮,岁以万计,两家聘问交市更是往来不绝。作为回报,当时的拓跋鲜卑首领力微遣其子沙漠汗入质洛阳,深受汉化。而在大晋遭受到由南匈奴末裔所组建的匈奴汉国打击时,拓跋鲜卑前代单于猗迤更曾举数万之众南下支援并州刺史部,几次击败了匈奴兵马。这便是前任并州刺史司马腾如此无能,却可以在并州维持七年之久的原因。
刘琨入主并州后,也延续了执行多年的国策,对拓跋鲜卑加以安抚,并得到拓跋鲜卑西部大人猗卢的热烈响应。虽然处在在东西二部争竞的关键时刻,西部大人猗卢仍然轻身南下与并州结盟。而当晋阳军与刘渊大战时,猗卢更秉承双方的盟约,发兵援助晋阳,歼灭了左贤王刘和所部的数万匈奴精锐,使得匈奴汉国元气大伤。
刘琨性格孤傲刚矜,自视极高,但他也不得不正视当前的严峻形势。必须承认,如今拓跋鲜卑已成了大晋朝廷在北疆的重要支撑之一,更是自己赖以对抗匈奴不可或缺的凭依。
然而,这样的局面是否会一直持续下去呢?
东部大人禄官和西部大人的角逐终将决出胜负。摆脱了内耗之后,新任大单于引领下的拓跋鲜卑还会对朝廷恭顺如故么?当大晋朝廷的衰微之像已经没有办法可以掩盖,当千万里沃土、亿兆子民和无穷无尽的财富如同毫无防范的肥硕牛羊暴露在群狼眼前;拓跋鲜卑,这支鲜卑各部中的最强盛者将会向外界伸出强健的爪牙么?
对于这场祭天大典,刘琨已经无数次地权衡推算,也已经做出了许多针对性的部署。令温峤为使者前往弹汗山观礼,令陆遥、丁渺经冀州往代郡用兵,都是部署之一,更有许多其它的准备蓄势待发,随时可以投入使用。但他毕竟面对着如此庞大的拓跋鲜卑部族,想要以区区一个晋阳的力量来拨动北疆强族局势,譬若小兽企图于二虎相争之时啮取肉食,难免会叫人有些疑虑。
刘琨沉吟着,纤长而有力的手指从九原、定襄一带缓缓回退,重新落在雁门郡的位置顿了顿。他沉声问道:“熙之,你以为此番祭天大典中,禄官与猗卢谁将胜出?”
被唤作“熙之”的,是并州从事、雁门繁畦人莫含。莫含虽是文人,却身形健硕,因为久经北地的风刀霜剑侵袭,面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些。他是世居雁门的地方大豪,深悉胡族情弊,更兼宗族势力颇盛。因而有关北疆胡族事宜,刘琨经常向他垂询。
听得刘琨发问,莫含恭谨施礼答道:
“禄官本是力微诸子中寻常之辈,数十年来集中精力于整合拓跋鲜卑内部,鲜少参与部族以外的事务。然而他近年来不断扩张势力,其手段老练而毒辣。甚至有传闻说,恐怕拓跋猗迤的暴亡也与他脱不了关系。另一方面,此人处事公正、对待部下宽厚而有度量,很擅长收拢人心,得到附从于拓跋鲜卑的许多部落支持。拓跋鲜卑东西二部原本势力相若,但禄官却将猗卢死死压制在下风,招引其部落大批叛离。以当前的势力而论,禄官距大单于之位不过毫厘之差而已。以我看来,禄官其人仿佛檀石槐、轲比能,若他在祭天大典上成功获取尊位,只怕北疆今后难有宁日了。”
“猗卢乃沙漠汗之子。其父久居洛阳,深慕汉化,因此遭诸部胡族酋长陷害而死。随后,沙漠汗二子拓跋弗、猗迤相继而起,以武力击败了各家敌对部落,先后登上大单于之位。猗卢继父兄之余威,掌控拓跋鲜卑西部,其部落战士之骁勇善战,去年我们在晋阳城下已然亲眼目睹。而更令人戒惧的是,其人引用晋人治政,制定法令、并将兼并部落逐步转为编户齐民。这些举措引起了许多拓跋鲜卑部落酋长的不满,因此而倒向禄官方面。但若猗卢成功登上大单于之位,将这些制度推向整个拓跋鲜卑部落,则我们可以断言,拓跋鲜卑将因此而成为北疆前所未有的强大胡族政权。”
“禄官、猗卢,皆是胡儿之中的英主。而此次祭天大典上的争夺,必然是一番龙争虎斗,谁获胜了,谁就得到了大展拳脚的机会,谁就很可能会成为我大晋的敌人。因而,我们所要关注的并非禄官与猗卢之间谁胜谁负,而是怎样才能维持拓跋鲜卑的分裂局面,如何利用这局面为我晋阳牟利。若拓跋鲜卑终将定于一尊,又该如何化解因此给晋阳带来的不利影响。”莫含深深作揖:“其实,当前形势正如主公之前所判定的那样。我们所要做的,也正如此前所规划。”
这个话题,其实刘琨已经和部下们讨论过很多次,做出的判断也早就明确。之所以向莫含询问,其实不过是想借此坚定自己的信心罢了。因而,当莫含侃侃而谈的时候,刘琨微微颔首,却并无言语。
许久之后,他才淡淡地道:“毕竟温太真还在弹汗山上,记得传令卢昶行事小心。”
“是。”身旁随侍数人一齐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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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忙了件大事,前后几天脚不沾地,对我这个病号来说,简直是去了半条命了。不过好歹告一段落。各位读者千万包涵,小人今天争取二更,权以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