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陆遥的身份与从前不同,可他主持的朝会依旧吵吵嚷嚷。每个人都能够尽情发表自己的意见,而陆遥在相当时间里,只是认真倾听。在外人看来,陆遥文武双全,更是战胜攻取的北地名将,但陆遥自己并不会因此而高看自己一星半点。他确信自己并不拥有军政两途的特殊才能,更不是那种仿佛天生宿慧的天才人物。他所能做到的,便是凭借着对大局的把握和敏锐的判断力,通过这样的讨论来完整地看清问题的方方面面,进而最终做出最准确的判断。这样的过程,即所谓“集思广益,独断专行”是也。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如今陆遥执掌一郡之地、七千铁骑,许多时候已不须再如先前那般事必躬亲,而把更多的事务托付给下属,这样的讨论便使陆遥越来越了解自己的同伴和部下们,将会有利于今后的人事安排。
以适才丁渺、沈劲和陈沛三人的发言而论:
丁渺虽然总是一幅顾头不顾腚的轻率样子,但在关键时刻,却能审时度势,做出稳健判断。得到拓跋鲜卑不稳的消息仅仅一夜,他已经做好了阻断白道川的准备,这可不是简单的猛将所为。想来也是,谯郡丁氏嫡脉子弟、冀州丁刺史的侄儿怎可能真是个不知轻重的莽夫?
沈劲一如既往地勇猛强悍,他的提议充满冒险,简直叫人心惊肉跳,但一旦成功,获取的利益也将是难以想象的。使这样的将领独当一面,其面临的不是大胜就是大败;而如果用人得当,未尝不能作为扭转乾坤的奇兵。
至于陈沛,他和沈劲同样大胆,但却体现在完全不同的方面。无论是作为成都王故将的身份,还是作为汲桑余部的身份,都使他对大晋朝廷鲜有恭顺敬畏之意。在三人之中,唯有他全不将并州越石公的指示放在眼里,所考虑的完完全全是陆遥在代郡的发展前景。如此说来……
想到这里,陆遥收束心神,继续听取诸将的讨论,又时不时地颔首以示鼓励。随着许多有意义的片言只语被他记下,如何应对拓跋鲜卑紧张局势的方略,也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型。
陆遥对自己说:关键在于,温峤能在弹汗山上做到哪一步!
与此同时,与陆遥相隔二百里的温峤叹了口气,对自己说:“关键在于,禄官想要做到什么程度!”
哪怕是在这夏秋之交的弹汗山上,北方广漠上吹来的干燥空气也令温峤感觉自己的皮肤崩紧。本朝士人相对于历代来说,都更加讲求容貌之美,温峤也不例外。他将面前铜盆中的热水反复泼洒在脸上,又取了洁净干布慢慢擦拭。直到确信在镜中映出的姿容俊朗一如往日,他才掀开帐幕出去。亲身来到草原之后,温峤才知道胡儿的生活习惯比想象中还要粗犷的多。按照拓跋部的习俗,早晨只要取些干燥的牛粪往脸上摩擦一番就行了。总算因为温峤是代表大晋并州刺史的使者,这才每日供给一盆热水。
温峤小心翼翼地绕过散发出浓烈牛粪味道的鲜卑人帐篷,来到这个山腰平台的边缘地带。这里是在弹汗山的半山,左侧是望不见底的深渊大壑,右手边则有层峦叠嶂,抬起头来眺望,可以看到山巅处那座规模巨大、仿佛与天相接的雄伟祭台。祭台上隆隆的鼓声已然响起,像是阵阵闷雷在天际滚动,那是祭礼将要开始的标志。
温峤下意识地再次整理身上衣物,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自温峤所站立之处到山巅,大约要经过十余里的起伏山路。这条山路如飞蛇般穿行在群峰之间,恰于温峤宿营地的正前方经过。而一支绵延数里的长长队伍,正在山路上缓缓前行。
温峤看得清楚,此刻沿着道路安步向前的为首之人,正是拓跋鲜卑东部大人禄官。禄官大约五十多岁年纪,肩膀宽阔,肚腹硕大而肥厚,体态极其雄壮。细看他的面容,可见他脸色赤红,广颡长髯,双眼精光四射,果然不愧是北疆雄豪。随在禄官身后的有为数一百的扈从卫队,成员俱都是持刀负剑,神情剽悍的胡族猛士。
将视线向后挪移,在与禄官的队伍相隔半里左右,以同样速度缓步向前的便是温峤的老相识猗卢。猗卢原也是粗壮的体型,但眼下看来较之于晋阳之会时瘦削很多,颧骨也高耸出来了,显然这数月里他所承担的压力十分巨大。在猗卢身后的,同样是为数一百的扈从卫队。
东部大人为首,西部大人居次,再往后则是纥骨氏、普氏、拓拔氏、达奚氏、伊娄氏、丘敦氏、侯氏乙旃氏、车焜氏等拓跋鲜卑国人首领。这些国人首领依序前行,各自都带有十余人左右的扈从,说明其地位较东西二部大人要低。
温峤受命出使拓跋鲜卑,自然事前对这个塞外强族做过颇多打探。据他所知,拓跋鲜卑的信仰最初十分原始,崇拜天地、山川、日月星辰本身,而非人格化的神灵。数百年来,彼等从幽都之北不知数千里的大鲜卑山出发,不断向南迁徙,沿途吞并诸多部落,同时也接纳了越来越多的原始胡神。因此,自从始祖力微率领部众迁徙至盛乐以后,便时常举行规模盛大的祭祀,名为祭天大典,其实也将所有吞并部落的神祗偶像之类予以一并供奉。又因为力微曾经借着白部大人拒绝参与祭祀、观望不至的缘由征伐白部,统合拓跋鲜卑各部,所以历次祭天大典也成为了决断拓跋鲜卑内部各项重大事宜的场合。
前代拓跋鲜卑大单于拓跋猗迤死后,祭天大典连续两年未曾举行了,而禄官此番一手筹备大典,又以其庞大的实力迫得所有拓跋鲜卑有力国人首领尽数参与,其目的真是昭然若揭。
正在思忖的时候,突然有人在温峤的背后猛推一下,温峤一时不防,几乎扑倒在地。回头看去,推他的是一名发系金环、斜披皮裘的鲜卑武士,他粗壮的手指往温峤面前点点戳戳,用怪异的腔调连声道:“使者,跟上!使者,跟上!”
温峤明白这名武士虽然粗鲁,却并无恶意。他是说,身为大晋并州刺史代表的自己,地位又在国人首领之下,应当跟随国人首领们之后。
温峤向他点了点头,快步离开营地,从斜刺里插入到了队伍中段。
而在温峤身后,足足还有三四百人。那些便是近年来被拓跋鲜卑陆续纳入势力范围之内的,所谓三十六国、九十九姓的胡族酋长和他们的护卫。
合计将近五百人的队伍沿着山路前行,越来越接近鼓声如雷的山巅祭坛。每个人都保持着沉默,沿途只听到脚步踏过碎石之声、山风萧萧然吹拂而过之声。
这条山路越走越是险峻坎坷,接近峰顶的许多地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地攀援而过。胡儿们身强力壮,自然毫不在乎。温峤毕竟是文弱书生,起初还能坚持,到了后来便膝酸腿软、气喘如牛起来。
正作没奈何处,有人扶住温峤的臂膀,低声笑道:“太真兄,再坚持一会儿就好。”
那人约摸三十来岁,白面微髯。温峤认得他乃是幽州刺史王浚派遣来观礼的使者段匹磾,于是打起精神点头为礼:“多谢段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