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巫帝这句话,林辰一时哑然,就是场上几位大师,以及一众梵音寺二代弟子,也是心头微乱,然后警意大作,用一种极为古怪的眼神向他看来,像巫帝这样修为通天的人物,所说出的话到底是一时戏言,还是他真的看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对他们这些梵音寺的人来说,纵使此刻与面前这位祖师敌对,心中那份发自心底的敬畏,却是从来没有消失过。
所以这一刻,众人的心思也不免有些浮想联翩,微微动容,观这位施主这一生走过的路,几不下于惊涛骇浪,波澜起伏,佛说诸般苦劫,竟似让他一一尝尽了,然诸多苦难,世人冷眼,却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半分痕迹,那平静自若的笑容一如今天,若换作他们,以身相代,他们能如这位施主那般看尽浮云,破而后立么?
一念及此,净明等人竟是怖然生惧,自叹不如,肃然起敬,佛宗沉默了千万年,所靠的也不过一个忍字,可要说心志之坚忍,又有谁能比得上这位施主?
林辰留在梵音寺的目的,表面上是养伤,可真正的原因,除了燃苦大师几位高僧,也只有他们这些二代弟子知道,林辰如今从静念禅院出来,无论是净明几人,抑或几位大师,都理所当然的都认为蛰伏在林辰身上的那股狂烈凶邪的可怖戾气已被我佛慈悲之力镇压化解掉,可除了他自己,又有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已脱离心魔苦海?
一想到当日天降神雷,毫无征兆,一道接一道从九天轰炸而下,道道都似有裂天之威,几乎把整个罗浮后山都湮没的可怕场面,再思及少年最后那句话,不知怎么,众人深心中竟泛起一丝寒意和不安,此人一身修行和戾气,分明是自行引发了天诛,可见天亦不容之,他们不顾一切救护于他,安知他日会不会铸成大错?
种种念头,在众人脑海中一闪而过,却没有真的留下多大的阴影,毕竟林辰的为人,无论是燃苦大师,还是净明等人,还是坚信的,而且未来之事,一切未成定数,所以变数太多,谁又能说得准!
感到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到自己身上,林辰却不在意,反是看着面前这个少年眼中深长的意味,笑了出来,道:“比你还妖孽?这话有意思,我能不能理解成一种赞意?”
巫帝微微一笑,不可置否。
林辰摇了摇头,正色道:“正如你先前所言,佛门所说的念,本身便有莫大力量,是黑是白,沉沦或回头,全在心中一念。我不想成为你,就不会成为你。”
说着,林辰忽然转头,目光清明透亮,默默环顾众人一眼,最后落到燃苦大师身上,笑道:“方丈大师……在下说的没错吧?”
众人微怔。
“阿弥陀佛,时至今日,施主心志早已坚如磐石,绝非常人能动摇,施主他日若持心守正,固然是苍生之福,将来沦入苦海,我等也无力可以施加,不过老衲相信灵慧师兄和自己的目光,无论施主日后会变成怎样的人,我寺也不会后悔当日为施主所作出的决定。”
燃苦大师看着他,苍老灰暗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笑意。
林辰双眼微热,朝大师心怀感激的点了点头,转过头去,重新看着少年,眼神慢慢冷峻起来。
一丝冷风轻轻拂过,扬起了少年胸前的衣袂,露出了那一处狰狞可怕的伤口。
站在他的身前,甚至可以透过那道三寸来长的剑伤洞痕看到他身后的风景。
这并不美妙,十分寒人。
场上净明几人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处伤口,当下都不禁下意识的倒吸一口凉气,任何一个身上出现如此致命伤的人,就算再有怎么天大的道行,都不应该还活着,除非他不是人,难怪这位祖师会说自己是一个怪物。
谁也没注意到,林辰骤然看到少年身上这处剑痕,尤其伤口偏左方的白骨血肉深处,看到一颗血红色的心脏正在缓缓跳动的时候,眼中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一瞬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深处忽然耀过一抹纯洁的亮光,有若天上雷电。
“还好,看来那天伤的你不轻。”
这世上,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巫帝身上那个伤口的来历。林辰深深吸了口气,手上幽煌微震一下,剑尖上那点幽光随之闪烁不定。
“是的。”巫帝低了低头,脸上看去似乎还是那般的疲倦,还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看了一眼胸前那个深深的血洞,随后整了整被风吹乱的衣裳,掩去了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笑着说道:“从你那一剑后,这个剑洞一直都在,以我的能耐,也无法让它愈合。”
“什么!”林辰身后,净明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就是净空等人也一脸震惊,不敢置信,谁也没想到,在巫帝身上留下这个这处可怕剑伤的人,竟然就是眼前这个年轻男子,以巫帝这几乎超凡入圣的修为,可想而知那一剑的威力,是何等的惊世骇俗!
“不过,我很高兴呢,我真的好久,没有再感到痛的感觉了,久到我几乎都忘记了,要是我告诉你,我已经是可以被杀死的了,你会怎么想?”
少年目光深邃如一片夜色,他盯着身前这个年轻男子,嘴角却似还有一丝淡淡欣喜若狂的笑容,彷彿带着几分挑衅,又似有几分诱惑一般,缓缓地道。
众人一片愕然,不明所言,当日冰岚云阁怜星殿主率众闯十万大山的事,虽然玄门中早已传的纷纷扬扬,但却有各种说法不一,人人道听途说之下,当时在十万大山中发生过什么事,巫帝这个绝世妖魔又是怎么被打败的,早已偏离了事实,被编得神乎其神,场上也只有燃苦大师等几位佛宗高僧从冰怜星口中隐隐知道了一些真相,但就是冰怜星本人,也对巫帝那近乎奇迹的不死之身秘密说不出所以然来,整个玄门中,或许也只有林辰师徒两人知道那隐藏在十万大山之中的秘密。
四周突然沉默下来,整个大佛头顶,似乎只剩下风吹雨打的声音,但不知怎么,却似乎比原来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更加的死寂一片。
林辰目瞪口呆,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少年,尽管先前隐隐猜到了什么,但真正从巫帝口中说出来,他仍是感到太过吃惊,竟连话都说不下去了,半晌之后,才似回过神来,愕然道:“惊神之禁破了,你竟然……真的变回人了?”
“天地造化,无穷无尽,我既然能被人从人变成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的怪物,自然也有法子变回来。”巫帝看着林辰,微微一笑:“准确来说,我现在才变回人。”
说着,他忽然伸出了手,在林辰的注视下,紧握的拳头缓缓打开,众人心中一凛,只见得少年掌心之中,那朵让他们心悸不已的墨莲,再一次出现在众人眼中,少年的目光,慢慢落到那朵飘在他面前的幽莲上,眼中闪烁的却是难以言语的复杂情感,似欢喜,似悲伤,似犹豫,又似有一丝畏惧。
然后那朵墨莲,在他深深的目光凝视下,慢慢融入他体内。
云海之上,潇潇不歇的雨势之间,忽然响起了一声痛苦到极点的嘶吼。
只一瞬间,万里云涛间的风云几乎以看得见的速度变幻翻涌,云气蒸腾,一层层一幕幕如咆哮奔流的海浪,当真是天地为之变色。
众人震骇!
只见眼前那一个少年,佝着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每咳一声,都是血。
每咳出一口血,都狂笑一声。
谁又知道,他此刻想的是什么!
……
佛经相传,九天净土有佛莲,花开千万,瓣瓣不同,各为众生诸相,每一片洁净如玉莲瓣的绽放,便展现一方无上佛法,带给红尘苦海一丝慰藉。
多少年前,一个弃婴,随着一朵睡莲,来到这个人世间,随水飘到罗浮山破寺下,恰好被禅心微动的长老发现收留,从而开始了他念佛的一生。
因莲而来,如莲之心,长老为婴儿赐名莲心,认定他是飘落红尘的一朵白莲,有轮回之宿慧,日后出家,必成龙象法门,大放光明,广度苍生。
在破寺众僧眼中,莲心是个很特别却又很平凡的小孩,他诵经,他念佛,他种连,他看花,看似和普通的小孩无异,却每有语出惊人之处。
他没有在人前展露过任何佛法,是以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道行,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样修行的,更没有人知道,长老在某日深夜,于佛前曾问过莲心一句话。
你观想到什么。
莲心仰头看着长老身后残破的无名佛石像,眼若春湖,清澈发亮,轻声答道:“我看到了佛。”
多少年后,长老早已仙逝,而他生前的断言,日后果然一一应验,当年那个被他赐名莲心的婴儿,真的成为了一代佛宗大德,其一生之慈悲善良,世人无不敬仰。
他是飘落红尘的一朵白莲。
所以他修行有为时,他所修炼的本命物,便是那朵载着他来尘世的洁白睡莲。
而那朵莲心视珍如命的白莲,在他创下梵音寺后,在他正要下罗浮向十万大山而去的前一夜,莲心禅心突然为某种莫名预兆所动,把本命白莲放入了当年破寺长老留下的至宝七级浮屠之中以蕴养。
他当时不知那莫名其妙的心血来潮到底预兆着什么,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禅心微动作出这番布置。
直到千万年后的今天,他再一次取出了那朵白莲。
他终于明白了。
那是当年的他留在这个世间的印记,来告诉千万年后的另一个他,千万莫要忘了自己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