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低颂念声,从背后传来,正是罗浮梵音寺流传世间的超度经「大悲般若往生咒」。
林辰默默听着那阵阵低沉的经文,静静立了一会后,他抬头,肃容,往前走了几步,在背后众人眼中,小心翼翼地捧起寒意圆台上那几件人去留空的裟衫遗物,轻轻裹住灵慧大师那法身遗骸坐化后留下的舍利子,然后默默转身,走到燃苦大师跟前。
“还请大师把灵慧师父的遗物好好安置。”林辰声音低沉,轻轻说了一句。
“阿弥陀佛!”燃苦大师停止了口中颂念,低低叹息一声,手中念珠转动也停了下来,他伸出微微颤动的枯槁双手,接过了林辰手中的衣物舍利,默然点头。
石室中一片寂静,燃难大师几人看着这个憔容苍白的年轻人,轻轻合十,颔首无语。
林辰目光深深,再次看了一眼灵慧大师的遗物,霍然迈步,走了出去。
偌长的洞窟通道之中,仿佛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响,越行越低,最后再无声息。
慧远大师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同时看了燃苦大师一眼,低声道:“师兄,师弟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燃苦大师脸容已恢复了平静,除了眼中偶尔闪过的一丝悲伤之色,但也很快就隐没在那浑浊的眼光之后,再也看不到丝毫波动。
他轻轻转过身来,长出了一口气,缓缓道:“师弟若有疑问,但说无妨。”
“我佛有言,人世多苦,所以才有我等信徒,秉承佛法,渡人于苦劫之中,我观这位小施主,一生波澜起伏,劫难重重,却终能一一化解,又与我佛有缘,一身佛法无师自通,正是身具大智大慧之人,难得他与灵慧师兄有此缘分,虽无名却有实,师兄何不趁此机会渡他入我空门,以我梵音寺之名,加之他此番阻止浩劫之功德,料想蜀山、昆仑乃至天下正道也不会说什么的……”
慧远大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道:“更何况要彻底化解他身上的伤势,相信师兄也知道,天底下也只有那个方法吧。”
慧远大师的话落下,一旁燃难大师和智光大师脸上都是微微动容,掠过一丝思索之色,随后看向了燃苦大师。
净明则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师父和几位师叔,虽然不知道慧远师叔话中之意,但看他们面上神色,显然也在思量着什么重大之事一般。
燃苦大师这一次,却是沉默了下去,良久之后,他长叹一声,摇头道:“老衲何尝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林施主一生坎坷,经历非常人所想之难,心志早已磨砺得如磐石一般坚忍,这样的人,就跟当年的灵慧师兄那般,岂是常人所能动摇其心,只怕以我等之能,也无法影响到他的了,他乃第一个悟通佛道两家修行的人,日后种种,是福是祸,是缘是劫,也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说到这里,燃苦大师看着眼前燃苦三位师弟,缓声又道:“他既跟灵慧师兄有此缘分,便是与我寺有缘,我佛慈悲,就算有违祖规,我们也得助他脱离此劫,也算告慰灵慧师兄在天之灵。”
慧远大师沉默片刻,微微颔首,脸上颇有惋惜之色,合十道:“是,师兄所言甚是。”
燃难大师目光微起涟漪,忽想起昔年那个只信缘不信佛的人来,不禁低低叹了一声,红尘万劫,苦海无边,可人世间,总有那么一些人,心中痴执,争渡向前,对他们而言,真正的彼岸,又在何方?
一念及此,他闭上了眼睛,面上怅然,轻轻念道:“阿弥陀佛,苍生难渡。”
半晌沉默过后,几人面上肃容,跟着燃苦大师重新走回了舍利佛冢禅海大窟之处,郑重其事地把灵慧禅师的遗物和舍利安置到那千万灵洞其中一处无主之地去。
这一片辉煌佛冢,这一片禅光似海,还有那静静供奉于灵洞之中沉默的舍利,曾经旧日时光中多少慈悲,多少壮烈,一切终究都过去了。
到如今,终究只剩下一片寂寥,安静地沉眠于此,被后人祭奠。
多少年后,他这个快要入土之人,也终会变成其中的一员吧。
其实人世一生,百年千年也不过如白驹过隙,转瞬沧桑。
曾为一代佛宗大德的灵慧师兄,天生非凡,却执着了一辈子,曾怨怒苍天,也曾自叹命运,最终却是含笑而去,归于极乐,也算不枉一生了。
燃苦大师静静凝望着,嘴角微动,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面怀淡淡的感慨,从回忆中出来,默默转身,带头走出了这个梵音寺的先祖重地。
舍利大佛外不远处的山崖边,林辰在煦风晨光中负手而立,侧耳倾听着那又一次敲响,回荡在罗浮山脉之间,在薄雾山风里飘荡着的悠扬晨钟。
他微微合上双眼,彷彿在细细品味着那古老佛钟中所蕴藏着的醒世之意,然而从舍利佛冢出来的他,却不知怎么,整个人变得有些迷茫,又似有一丝隐隐沉重的感觉,但又不知如何形容。
一缕烟云,随风飘来,无声萦绕在他的身边,如眷恋人世的人儿,久久没有散去。
林辰伫立许久,慢慢睁开了眼睛,目光重新投向远方,深深凝注,仿佛能穿过重重云海,从罗浮这世外不可知之地,到达那被山上仙灵逸气所遮掩不现的地方。
那是一个或许卑微、或许喧乱、或许纷繁、却始终让人牵挂的热闹地方。
那个地方修真之人又叫尘世,而佛宗同样称之为红尘苦海。
而修真道门讲究避世清修,佛门却但求入世渡人。
那他这个通晓佛道两家的人,仙路迢遥,烟水千叠,此后世外世内,哪一处才是他的归途?
苍天莽莽,人世渺渺,他在云端看着云下,从世外看向世内,一念动摇,万绪纷起。
四周渐无声息,复归沉寂,只有背后那尊坐在云中亘古存在的巍然大佛,依然目光冰冷,默默俯视着脚下这个小小的生灵,无悲无喜,无声无息。
他默默眺望,怔怔出神。
“你在看什么?”突然,一个熟悉的和蔼声音从他身边响了起来,林辰陡然一惊,从自己思潮中醒来,霍然发觉头顶早已天黑,一轮皎白月轮正从东天升上,月华如水,耀耀清辉,洒向人间。
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站了一整天也浑然不知。
林辰回头看去,却见是燃苦大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身旁,微笑的望着自己。
林辰连忙行了一礼,道:“小子一时茫然,不知方丈大师到来,怠慢了。”
燃苦大师白眉轻动,慢慢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看着远处流云白雾,淡淡笑道:“孩子,你看了一整天,也困惑了一整天,那你可有相通了些什么么?”
林辰微微一怔,这还是他第一次从燃苦大师口中听到他用后辈的语气称呼自己,不过这显然并非要点,他错愕一下后,微微苦笑,默默摇了摇头。
“小子愚钝,不知何处才是归途,茫然身后之事,白站一天,尚无所悟。”
燃苦大师微微一笑,一指天上,林辰愣了愣,抬眼看去,但见月光下除了云霞飘动,并无他物。
“你觉得天上云动,随风飘荡,是云的本意,还是风的追求?”燃苦大师含笑问道。
林辰微感困惑,不知燃苦大师所言何意,只得应了一声:“风吹云动,正如日落月现,昼夜更替,此乃天道演变,世间自然之律……”
正说着,林辰身躯一震,心头若有所动,怔怔道:“道法自然……大师莫非想说这平日习以为常之事,便印证着道法自然之理么?”
燃苦大师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道:“老衲是佛门中人,不谙道家真意,但我佛有言,万法皆生,一切随缘,这风吹云动,或许是云意而动,或许是风愿使然。”
燃苦大师直视林辰双眼,微笑道:“抑或是你的心也在动呢?”
林辰眼中瞳孔微微扩张,脸上神情变换,天上明月渐渐到了中天,月华更是清亮,从云天上照了下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燃苦大师没有再说话,静静地望着林辰,看着这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的年轻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辰长长出了一口气,平静道:“多谢大师指点,小子有些想通了。”
夜风吹来,衣衫飘飘,他目光再次落到远方,穹苍星河之下,梵音寺的夜色,似乎更有一种静默幽清的美丽。
不管世外世内,只在乎心之所处罢,一言蔽之,出世即入世。
林辰憔悴的脸容上露出一丝笑容,清澈目光之中,微有智光泛起。
燃苦大师合十微笑,轻念了一声佛号,随即上下打量了林辰一眼,点了点头,从袖中拿出了一串念珠,轻轻扬手,念珠便漂浮到林辰跟前。
林辰怔了一下,伸手接过了这串佛珠,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佛珠与寻常所见佛门弟子念佛、持咒、诵经时用来计数的成串珠子佛器并无异处,只是看去颜色淡白,似甚是年代深久,而令他微微惊异的是,这佛珠上面木槵子之数却并非寻常的二十七颗,而是罕见的一百零八颗之数。
正觉这佛珠有些熟悉,便听燃苦大师道:“这「牟尼佛珠」是灵慧师兄生前留在梵音寺的最后遗物,相信把它交给施主,也不算埋没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