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八月初,长安暑气已渐消,圣驾照例返回大明宫。
从翠微山中无数车马逶迤,自山脚到山顶而不绝。
距离帝辇不远的马车里,卓昭节搂着宁夷徽,蹙紧了眉,无奈的望着不远处的长子宁夷旷,再一次试图说服他:“旷郎,这青蛙脏得紧,你把它丢出去,为娘回头使人拿翡翠给你雕一块可好?”
宁夷旷头也不抬,兴致勃勃道:“母亲,翡翠青蛙有什么意思?摸着冷冰冰的,也不会跳,也不会叫,总归还是这活着的好玩。”因为卓昭节已经劝了他好几次把手里肥壮的青蛙放走或丢掉了,此刻就殷勤的送到卓昭节跟前道,“母亲请看这青蛙通体翠绿,颜色比翡翠好看多了!”
……卓昭节默然片刻,眼角瞥见女儿宁夷徽也没觉得青蛙多难看,反而好奇的伸手想去摸,只得长叹一声,无精打采的道:“是是是,这青蛙真好看……你……你随便玩罢。”
作为在江南长大、擅长凫水的卓昭节,当然不至于怕了一只青蛙,只不过宁夷旷也太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他榻边放着蝈蝈笼,廊下养着鹦鹉,庭中跑着狮子猫,角落的罐子里甚至还养过蜈蚣……现下又抱着青蛙不放,这……
若只是这样,少年时候跟着表弟、外祖父在江南没少淘气的卓昭节也不过劝说几句,叮嘱下人看好了别叫长子接触到有毒的玩物也就算了。奈何,府里还有宁摇碧养的一对猎隼呢!
饮渊和饮涧——这对猎隼凶猛之极。虽然经过驯养,不伤人的,可不伤人却不代表不伤主人的其他宠物。比如说卓昭节没出阁时宁摇碧送过她一只品相极好的狮子猫,可不就是一个疏忽,被饮渊叼了去当点心?
为了这个,之前卓昭节怀孕时,长公主和宁摇碧都赞同特意把这对猎隼送到淳于桑野处寄养了数月。
如今宁夷旷喜欢的这些,有哪个猎隼不吃?估计也就是蜈蚣之类的太小,饮渊和饮涧瞧不上……吃了也就吃了,哪怕宁夷旷伤心,哄一哄就是。问题是,猎隼叼走点心时把宁夷旷伤着了怎么办?两岁的小孩子娇嫩得紧,就凭饮渊饮涧的力气,怕是一翅膀就能叫宁夷旷摔个狠的。
而且这对猎隼宁摇碧饲养数年,极为宠爱,从来不拴的!
卓昭节越想越是郁闷,只得郑重叮嘱宁夷旷:“你爱玩它,在马车里也就是了,出去前,先把这青蛙交给下人替你拿着,不许自己拿,知道吗?”
宁夷旷本来是跌坐在氍毹上的,他人小腿短,站着蹲着坐着差别都不大,这会正有点累了,听到母亲的话,索性在车厢里铺的氍毹上打了个滚,仰躺下来,把青蛙放到自己胸前,这才眨巴着那传自宁摇碧的长睫疑惑的问:“为什么呀?”
“……”卓昭节想了一想才道,“你太小了,上下马车拿着东西,叫为娘不放心!”
“可我上车下车都是下人抱啊!”宁夷旷这点大的小孩子如今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每天问的事儿之多之繁琐,能把最有耐心的生母都烦得想撞墙,卓昭节算是宠孩子了,可这两个月在丹葩馆里也被他问得绞尽了脑汁,彻底打消了抓住一切机会教导子女的念头,什么都往敷衍上去了——不然早就被问倒了!
此刻卓昭节就道:“你忘记下人们都可怜得紧了吗?他们的衣裳可不像你这么多,这青蛙身上脏得很,万一弄脏了他们的衣裳,你说这多不好?”
之前游氏教导的给宁夷旷痛陈辛酸史的好处此刻又体现了出来,宁夷旷虽然失望,到底还是乖乖的应了。
卓昭节少不得又隔着车帘把他的下人叫过来,叮嘱下人一会接了青蛙之后走远点,别把猎隼引下来时就在宁夷旷身边!
……若是走远点后直接扔了倒是好了。只是这话到底不好在宁夷旷跟前说。
才有两个孩子的卓昭节摸了摸怀里乖巧的玩着自己手镯的女儿,心里叹了口气,暗想果然有了儿女就有了操不完的心,如今才这么一子一女就这样头疼了……往后子女多了真是觉得有点管不过来了。
这么想着,她忍不住又是爱怜又是恨的摇着女儿,道:“真是巴不得你们快些长大好呀!”
“我也想快点长大!”宁夷徽之前显得很安静很乖巧,不过这小娘子的本性和这四个字那实在是关系不大的,这会歪着头,认真的对母亲道,“曾祖母说她那儿的好东西,我都要长大了才能用!”
宁夷旷忽然爬起来,道:“曾祖母的东西不是我的吗?”
“曾祖母的裙子你也要?!”宁夷徽立刻对哥哥怒目而视!
那日淳于皇后被绿姬气着了,太子妃着人命卓昭节领着兄妹两个进行宫去陪皇后说笑解闷,两兄妹在皇后跟前与真定郡王的世子唐兴唇枪舌战,内中说到比试时,宁夷徽狡猾的要求比谁的裙子多,结果被宁夷旷叫破——这事儿显然小娘子一直惦记着,此刻一句话把她同样口齿伶俐且狡猾的嫡兄也噎住了,想了片刻才道:“裙子你拿,旁的都是我的!”
宁夷徽斜眼看着他,伸出小指在自己粉嫩的颊上一刮,哼道:“没出息!尽会和自己妹妹抢东西!”这小娘子还会祸水东引,“你有本事怎么不去抢鹤奴的东西?偏就和我抢!”
卓昭节忙阻止他们吵下去:“鹤奴的曾祖母可是当今的皇后娘娘,不许乱说话!”
宁夷旷盘着小短腿,有些滑稽的端坐在氍毹上,沉着小脸道:“曾祖母说给我的,也叫我快点长大了好去拿呢!怎么是和你抢?明明是你和我抢!”
“父亲不是说你是楷模吗?”宁夷徽扬着下颔,很是不屑,“你不跟我抢,我为什么要跟你抢?还不是你教的!都是你不好!”
宁夷旷懵了片刻,才道:“那我让你呢?”
“那就谢谢大哥了!”宁夷徽忽然之间小脸笑成了一朵花——宁夷旷翻个白眼:“想得美!”
“想得都不美,还有什么美?!”宁夷徽呸道,“不让我也没关系!等我把你打一顿,看你还敢不让!”
双生子虽然是一般大,论起来宁夷旷还先落地,然而真正打起来,赢得多的却是妹妹宁夷徽,宁摇碧和卓昭节对他们兄妹是一般当眼珠子看的,若和外人打架倒也罢了,偏兄妹两个动起手来,除了赶紧分开他们外,根本没旁的法子。
而且也不能总是叫人盯在两人身边,或者不叫兄妹到一起去,若是这样,兄妹两个又要一起闹起来了。
因此私下里冲突,吃亏的多半是宁夷旷,此刻听得郁闷之极,嚷道:“你现在打我,等长大了,看我打回去!”
宁夷徽瞪眼道:“现在你就打我不过,还指望以后!哼!我要打得你以后都不敢打回来!”说着就把小袖子一挽,露出嫩藕一样的小胳膊来……卓昭节和冒姑对望一眼,深深叹了口气,再次提声喝道:“嫡亲兄妹!有你们这样不和睦不友爱的吗?!”
“母亲你看,二娘她又吓唬我!”宁夷旷委屈的告状。
“母亲你听,我说了我要做大娘了,大哥他还是叫我二娘!他一定是故意的!”宁夷徽也不甘示弱,怒气冲冲的道!
卓昭节:“……”
双生子就这么吵嚷了一路,卓昭节又是替他们圆场,又是替他们劝和,中间宁夷旷的青蛙还跳出马车,差点被拉车的马踩死,宁夷旷顿时不依的闹了起来——少不得还要吩咐人打来清水,把那只在黄土上滚了一身泥的青蛙洗干净了,确定它还活着,亲手捧到长子跟前哄了他止住泪,重新抓了过去玩耍……
虽然有使女帮忙,可这么到了雍城侯府,卓昭节也真是长松了口气。
两个来月没住侯府了,虽然地方提前收拾好,从翠微山带回来的东西亦要重新安置……等到可以歇息时,已经入夜了。
这时候随驾的宁摇碧也回了来,照例逗弄了片刻子女,命人送他们回屋去睡——等儿女被送走,卓昭节才担心的问:“出了事儿?”
今儿宁摇碧一回来,卓昭节就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果然听了这话,宁摇碧叹了口气,道:“西域出事了。”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让卓昭节的心都提了起来:“父亲?”
“父亲受了伤,很重。”烛火下,宁摇碧的脸色非常凝重,但听他语气倒还算冷静,卓昭节大吃一惊之余也松了口气,道:“那……现在怎么办?”
宁摇碧沉吟道:“都不好说,如今就看苏伯的了,离得太远,咱们什么法子都没有!”
又道,“唐表哥和淳于一时间是不敢把这个消息发回来的,但我既然可以得到这个消息,难免太子私下还在队伍里留了唐三以外的人手,内中或有胆子大的……你这几日常到祖母跟前去走动下,留意些,实在不成像上次一样,先告诉了庞家令和常嬷嬷,请他们代为掩饰。”
纪阳长公主本身对外事不太关心,即使关心,也都是通过了庞绥和常嬷嬷,这两位肯瞒住长公主,那基本上都是稳妥的。上一次宁家大房的事情,长安各处都听到了风声,长公主到底还是到了告诉她时才知道的,便是这两人的功劳——之后长公主也晓得他们是为自己好,到底多年忠仆,斥责了一番,没有把他们赶走。
现在倒是现成可以用上了。
卓昭节明白宁摇碧如今还没乱了方寸,料想雍城侯伤的虽然不轻,但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却是担心有人利用西域距离长安千里迢迢,长公主不能立刻知道雍城侯是真的无事——再者有上次大房的例子,没准长公主会认为雍城侯的情况并非重伤这样可以挽回……毕竟太子的用意是要通过雍城侯来逼死长公主,再用长公主来拖垮咸平帝的身体,至于雍城侯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其实不太重要。
所以现在雍城侯受了重伤,虽然没死,但太子的安排未必不能成。
她忙点头:“我明日正好去带了旷郎和徽娘去给祖母请安。”
又狐疑的问,“唐三没有告诉太子?”太子这么做也是为了唐三,没准重伤雍城侯的人就是唐三指挥下的手……这样的大事怎么还会要其他人传信?毕竟唐三乃太子爱子这一点人人知道,他头次公干,太子不放心长子,私下联络指点也不奇怪,在书信里夹带着通风报信——只要通风报信的信笺烧了,谁能以此为借口说皇孙的不是?
“唐三已经死了。”宁摇碧平静的道。
卓昭节大吃一惊:“什么?!”这次太子和唐三算计起了雍城侯的性命,以宁摇碧的为人是不可能不反击了,可到底君臣有别,宁摇碧虽然跋扈骄横,却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卓昭节想过他甚至敢在朝上当众暴打唐三,却万万想不到唐三会死!
毕竟纪阳长公主在,多大的罪长公主都能向咸平帝保下子孙,可咸平帝如今都这么大的年纪了——这样得罪太子?!
太子和绿姬虽然有两个儿子,但唐澄那德性,若是能够登基,除非大凉如今这班臣子死掉七八成!
——还得真定郡王也出事。
卓昭节瞪大眼睛望着丈夫,吃吃的问:“失……失了手?!”
除非失手,否则宁摇碧是决计不会犯这种糊涂的!
不料宁摇碧却笑了,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失手?谁告诉你唐三是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