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汴梁城中整日便见甲胄光鲜的兵卒来来往往,起初百姓还有些惧怕,见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兵卒之中,进京的则无不是抬头挺胸,雄赳赳气昂昂;而出京之人,则是黯然失色与心存不甘,跟梨花带雨的亲眷说着离别之言。
在满城铁甲渐渐消失,那些哭泣不舍之音停摆后,禁军调防也就完成了,至于哪支营旅去了何处,本该负责此事的杨璟却毫不知情,当然,除了那些被筛选出来,重组城‘震疆旅’。
那些必定是‘罗网’的人了。
不过也有让杨璟意外的之事,从张谦口中得知,当初与他们一道中进士,被赵匡胤颇为赞赏的张齐贤也去了北方。
是做的‘震疆旅’监官。
这是让去历练一番,以后好生提拔,还是终此就发配在了北地,杨璟也想不明白,但心里却偏向前者,毕竟,赵德昭可是赵匡胤之子,其父赏识的人,在眼下他无人可用诸多猜忌之时,张齐贤怕他最愿意重用之人了。
调防之后,汴梁又一次恢复了平静,可这平静很快就因恩科躁动不安,又因皇榜发放而沸腾开来。
大街小巷间,尽是发了狂的读书人,其中有人因榜上有名,欢喜难以自拔,甚至喜极而泣;也有人寒窗苦读多年,仍是名落孙山,悲怆之下,泪流满面,直呼苍天无眼。
边走边看,杨璟竟是觉得人间百态,尽显淋漓,不禁心中暗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些读书人花费一生,便是为的‘做官’二字。
穿上官服,堂前一座拍案木,几句话来断人生死,的确有着让人执迷不悟魔力,乃至发须皆白者亦是不能自拔。
“这些读书人,当真让人不明白,一辈子为了当官,到头来,也不过是枉然白活了一世。”
见着眼前的悲喜之景,萧慕春嘀咕了一句,作为武夫,他确实有些不明白,为何这些读书人要将毕生心血花在了考取功名上,从而白白的浪费了光阴,懵懵懂懂的来到这世上,又稀里糊涂的化作一培黄土。
一边,从北方跑商回来的何钰则是笑着将手中纸扇给檀木扇给摇开,这一趟,借着‘兰桂斋’的势力,买卖做得很是顺利,因而此刻心情大好,听得萧慕春这句话,曾经也苦读经卷的他不禁接过话来道,“萧大哥,你有所不知,做了官,可是要啥有啥,要不然这天下读书人为何挤破脑袋往那朝堂插一脚。不信,你问问……”
何钰笑着看了看杨璟,随即是憨憨的笑了笑,继而转向季常,“我兄长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状元郎对他不过是信手拈来之物,想来是不知道这常人的感觉,萧大哥可以问问平成。”
研制火炮的器材都是何钰暗地里送到山中去的,再加之其为人热情,与季常倒也是有了不错的交情。
季常颇为感慨的叹了口气,“还好没有参加恩科,否则,季平成就是这些黯然伤心人中之一了,哪像此刻,能跟侯爷在一起,有那常人得不到的福运。”
“是极,科试不易,进入朝堂后更不易,世人都被繁花给眯了眼,却见不着群芳之所以争艳乃是历经了漫漫的苦寒与孤寂。”
张谦略有失落的说了一句,当年,科试前,他意气风发,与杨璟五人一道,豪情满志,扬名与汴梁之内,风光在士林之间。
后来,几人不出所望,皆是榜上有名,骑马游街,入朝为官,造就一段风流佳话。
可惜,坚贞的友情最终也敌不过朝堂这个大染缸,六人各为其主,不过是两年的光景,温仲舒与韩国华被冷落在清水衙门;向敏中回了故居,做起了闲散的读书人;李至则是看破了朝争,心灰意冷的去了闽南;而他,也是因为杨璟的关系,才能在吏部做一个七品的员外郎。
那些眼下喜笑颜开,结伴而行,道着上了皇榜的喜悦,可是数载之后,又会有几人还会想好如初?
看到张谦面色感伤,正嬉笑着的何钰将手中胡乱摇动的镂空雕花的木扇给收了回去,胖胖的脸上也浮出了少许的哀伤,转头看了眼杨璟,见他亦是眉宇间生出落寞之色,遂又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因张谦的开口,一行人的兴致猛然消失不见,季常自然也是瞧出了异常之处,耳目聪慧的他曾经也有所听闻,大致明白是为了何事,不过众人不悦,他也不去做其他说词,便是跟在他们身后,边走边看这街中之景。
“岂有此理,朝廷这不是欺负人么!”
突然间,前方传来一声满是怨气的声音,随即,便是此起彼伏的附和,“没错,进士三十余人,竟然有二十四人为北方人,不说前三甲,就连十名之内更无我南方士子!”
“这定是有人在徇私舞弊,欺我南方的读书人!”
义愤填膺的话语瞬间在落榜的人群中传了开来,犹如火星落入枯木野草之间也,须臾间,就将人群中的怒火给点燃了。
当然,也有众多的讥笑之音。
“不学无术便在此胡乱猜忌,当真是笑人,难道不知自古北地多英杰,我朝太祖更是在政事堂外设石碣,上书‘南人不得坐吾此堂’,尔等难道不知?”
“是极,是极,南地不过是蛮夷之地,教化未开,官家能允许尔等参加恩科便是莫大的恩德,怎能还死皮赖脸的与我北地相提并论!”
“不错,我朝开国至此,朝中能人哪个不是北人,赵太保,祁老国公,卢尚书,皆是我北人。即便官家器重的文武侯,那也是代州人氏,你等蛮夷,又怎能懂得其中道理!”
听到这里,杨璟脸色一变,士子之间,南北之争,早就存在,赵匡胤与赵光义在位时,便有意为之,乃至纵容万分。
当初他参加科试时,也曾亲历过,只是并没有像眼下这般的严重。
皇榜不过三十余人,北人竟然占据了八成之多。
而这消息他权然不知,赵德昭虽然让他与赵德芳一道主持恩科,那赵德芳先前也有请杨璟多多费心。
可待枢密副使之职被罢免后,杨璟便潜心研制火器,而赵德芳亦未唤他商讨恩科,所以,眼下这情况,他是毫不知情。
前方,争吵越发的激烈,北地的士子大抵是因为中了进士,意气风发,说起来也是伶牙俐齿,更是搬出了太祖与朝中位极人臣之人来做驳论,遂使得南人一时气短,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禽兽无争!”
脸色涨的通红之下,刚才率先开口的墨绿长衫的读书人猛地道出了这么一句来。
听得这句,南人似乎抓住了反击的理由,“为人者,为仁者,禽兽不争也!侯爷圣明,乃是我读书人楷模,又怎会有门户之见,你且莫羞辱侯爷!”
“哼,侯爷德才兼备,我等又怎会所有不敬,休要污蔑于我们。难不成你们这些南蛮四书五经学不会,倒是将栽赃嫁祸给学得个炉火纯青!”
“含血喷人!”
那墨绿长衫的读书人伸手指着说话人,气急的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一甩衣袖,“且让你这禽兽嚣张,我这就去告御状去!”
“你说谁是禽兽!”
“就是尔等得寸进尺,目中无人的鼠辈!”
话语越发的激烈,转眼间,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是在一起厮打了起来,场面顿时变得混乱不堪。
“兄长……”
何钰想来是被这斯文人打架给惊住了,错愕之下,忙转首望向了杨璟,张谦等人也是这般,这等情况举世罕见,他们自然是没有解决之法。
“真是荒谬。”
杨璟道了一句,忙疾步上前,他今日在此,必定会有人瞧见,若是不上前劝阻,免不了会被人所不齿。
更何况世人皆知恩科由他与惠王赵德昭负责,若是不出面,这等蹊跷的皇榜岂不是要毁他声誉于一旦?
“住手!”
气沉丹田,杨璟吼了一句,可是厮打正酣的双方哪里能听得进去,别无他法,杨璟与萧慕春点了点头,后者当即会意的冲进人群之中。
蛮横的冲撞加手中未出鞘的长剑,很快,就将读书人给分了开,毕竟他们身体柔弱,哪吃得起这些痛楚。
分不清缘由的人,嘴里不禁骂声连连,哪里还有半个读书人知书达理的模样,听得这声音,萧慕春虎目怒睁,杀气外放,手中长剑当啷出鞘,“放肆,侯爷在此!”
惊吓之余,众人才发现杨璟在一旁,忙胡乱的整了整衣冠,齐齐朝他行礼,“见过侯爷。”
未说话,杨璟往前走了几步,目中带怒,在他们身上扫过,“现在知道礼仪二字了?”
随即,语中一重,杨璟又是道,“你们让本侯很是失望!”
“侯爷,是他们先动手的……”
出乎意料,南北双方皆是言对方先出手,顿时,情绪再度愤怒起来,若不是杨璟在场,怕是又要大打出手。
“哼!”
杨璟怒哼了一声,双方这才收了声,但仍是怒眼相向,大有扑上前,再度厮打的架势。
见无人开口,杨璟这才继续道,“圣人有云,君子者,内秀于身,外和于人,无小人之为,无贼匪之行,而你们,就是这般去读的圣贤书!”
话音落下,一部分闹事的读书人低下了头。
“今官家开恩科,乃是我读书人之幸,取的是温润如玉的君子,是通晓礼数的读书人,不是骂街的泼妇!”
更多的人低下头来,不敢瞧杨璟一眼。
“侯爷,学生不服。”
一道声音响起,杨璟望过去,是刚才那墨绿长衫的读书人,年纪与他相仿,身形修长,方脸浓眉,此时眼中的挣扎之色还未褪去,想来这句开口让他鼓足了所有的勇气。
“侯爷,学生马亮,乃是庐州人氏,恩科已及第。不服乃是为了我南方士子,他们之中,有着诸多人才华满腹,却名落孙山。所以学生暗自以为是有人从中作梗,这般,可是寒了我南地儿郎的心啊,求侯爷做主!”
说着,马亮双膝朝地跪了下去,见他这般,身后的南人无不是下跪并齐声喊道,“求侯爷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