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白日里的比试,镇西军似乎被震慑住了,并没有再次挑衅,夜幕下,灯火漫天,耳边时不时的传来笑骂之声,全然没有其他营地中的肃静之相。
与吴斌说了些事情,杨延昭便走出了邓虎为他们安排的营房,只身一人,往着营地的西侧走去。
嘈杂的营地中,几列兵卒在勤恳的巡视着,见有人走来本想上前呵斥,待看清来人白日里以一己之力大败他们最为敬重的将军时,忙吞下了到了嘴边的粗俗言语,竟下意识的行了一个郑重的军礼来。
“见过大人。”
对着这些脸色有些局促与紧张的兵卒点了点头,杨延昭轻声问道,“几位兄弟辛苦了,邓将军的营房在何处?”
听得这话,那巡营的兵卒脸色多了些惊讶,愣了片刻,忙指着营地西边道,“将军的营房在西南角,那棵秃树下面。”
又是寒暄了几句,杨延昭拾步往前走去,一路上倒也遇见其他几队的巡视兵丁,皆很是客气的与他行了礼,这情形似乎他已经在营中许久,威望甚高一般。
这便是军营,血型的汉子只看拳头,只要使他们服气,那便赢得尊重,这也是为什么杨延昭不掩锋芒击溃邓军的缘由。
营房简易,因而木门也很粗糙,甚至在关合着都能露出寸许的缝隙,暗黄的灯光从门缝中传出,扫去了门前那一小片的漆黑夜色。
营房外并无守卫,杨延昭便径直的走上前,透过门缝,可以看到邓虎正赤裸上身背对着门,右手拿着金疮药之类的药物吃力的往淤青的后背涂抹着。
看来这家伙也是死要面子的人啊!
笑着摇了摇头,杨延昭也不去敲门了,轻轻地推开门,走上前从邓虎手中接过膏药,直接涂在了他的费力却够不着的背上。
这突然而来的变化让邓虎心中一惊,正欲怒叱,待转过首,却看到满是笑意的杨延昭,这才收了到了嘴边的话,起身抱拳行礼道,“杨大人。”
“邓将军不必这般客气,杨某特地前来与将军道歉,希望将军能不计前嫌,宽恕某的不是才好。”
听得这话,邓虎黝黑的脸上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忙摇着大手略显惊慌得说道,“杨大人折杀末将了,大人文武双全,邓虎心中很是佩服。刚才在屋中,心里也是仔细的反思了许久,北伐契丹乃是朝廷大事,大人既是官家所派,我镇西军必当上下听从大人的安排。”
闻言,虽不知这是否出自于邓虎的肺腑之言,杨延昭私下里还是有些欢喜,伸手示意邓虎坐下,拿起那膏药一边涂抹,一边笑着道,“邓将军说得不错,你我都是为朝廷效力,而且这契丹人也着实可恨,扰我大宋江山,残害我朝百姓,此番官家大军北上,我等当尽匹夫之力,报朝廷的赏识之恩。”
或许是因为杨延昭给他上药,也或许是这话说得委实有些厚重,邓虎竟有些眼中不安,好一会,待药涂完之后,像是舒了口气,脸上浮现些轻松之色,恰好二人说话也到了投机之处,不由得将心中的疑惑给随口问了出来。
“杨大人,末将看你身手极为的厉害,切磋时浑身的杀气,让人很是胆寒,说实话,邓某也厮杀了数十年,能让我这种感觉的到目前为止也不过寥寥几人,而他们皆是叱咤一方,转眼间便是血流成河的将帅,所以邓虎心中有些好奇,大人莫不是也当过兵?”
这个问题自从晚膳时便困扰着邓虎了,杨延昭乃是朝廷派来的押监,刚才他还派人打听了,这瘦弱的杨大人还是状元公,所以这下邓虎更为不解了,在他的心里,文人都是柔懦不堪,手无缚鸡之力,上不能提枪上阵杀敌,下不能治服市井地痞泼皮,除了整日里之乎者也的指手画脚之外,便一无是处。
可这杨大人似乎有些不同,百里日的一战,邓虎大为心服,但对他曾经浴血沙场的猜测也越发的强烈,因而这时候憋不住的问了出来。
话出了口,见杨延昭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起来,即便是邓虎这粗犷的汉子也察觉出了二人之间压抑,顿时尴尬的笑了笑,提着桌上的小瓮往着那碗中倒着,“某是粗人,茶水也喝不惯,平日里就爱喝这辛辣酸苦的劣酒,今日与大人相遇,当真是幸事,若是不嫌末将粗鄙,还望能与大人饮上一碗。”
“酒逢知己千杯少,邓将军请。”
有些出乎邓虎的意料,只见杨延昭举碗一饮而尽,脸色毫无变化,更是举起酒瓮又添了一碗饮下,这才叹了口气,“将军说的不错,杨某曾经在营旅中待过,杨璟本是代州人氏,说起来你我都是这雁门关一带的人,也算是半个同乡了……”
说到这,又是饮了一碗,似乎是喝得太猛,也似乎是情绪有些激动,竟是呛的咳嗽起来,好一会才平静下来,面色有些潮红,“不瞒将军,我其实是个被家门逐出的逆子,所以,有些事,还是不提也罢。”
邓虎的手抖了下,端着的酒水洒出了一半,溅在他还未穿上衣衫的胸前的淤血之处,生出一阵火辣疼痛。
被逐出家门,杨姓,从这两点,他隐约间明白了眼前这年轻的状元公是何许人了。
代州杨家六子,天资聪颖,沙场之上更是以一当百,厉害了得,只是不知因何原因,被杨业逐出了家门,后来传言说是他投靠了大宋,助大宋灭了刘汉,但具体实情是什么,终究是不为人所知。
当初,邓虎因对杨业好奇,才听说了这消息,但是稍后也就忘记了杨六郎这个人来,知晓眼前所坐之人便是曾经传得沸沸扬扬的杨家六子,心中当即大为震惊。
且不管那些流言蜚语,能以武将之身考中状元,更是深得官家的信任,若是说当年北汉的事情与他无关,邓虎都不相信。
有时候便是这样,很多事情,一旦猜疑起来,想象力便无限的扩张开来,心中也越发的生出一种莫名的敬服。
回过神的邓虎忙将手中的碗放下,拿过一边的短褂子胡乱的在桌子上擦拭着那洒落的酒水,很好的掩饰起了心中的吃惊,憨厚的笑着道,“照着大人这般说,末将与大人哪里是半个同乡,分明就是邻里之居,只是某年幼时,家中遇到变故这才离开了代州城。”
“哈哈,原来邓将军也是代州人,怪不得如此的亲近,来,你我再饮几碗。”
喝着酒,再算上同乡这层关系,二人的话不免又多了几分,酒到兴酣之处,邓虎更是吐沫横飞的讲着他这些年带着镇西军冲杀契丹人骑兵的事迹,当真是让人热血沸腾,豪情万丈。
一直到了子时,将邓虎屋中藏酒差不多给喝罄了,那粗壮的汉子更是醉的不省人事,口中呓语着,伸手抓着杨延昭的衣袖,呼兄唤弟,道着那说不完的话。
将邓虎扶到床榻上,面色潮红的杨延昭走出了营房,不知何时,外面已经立了两个兵卒,见他出来,忙满是敬畏的行着军礼。
与他们随意的说了几句,杨延昭便往着住处走去,夜晚的秋风凉意很重,夹带着微微的寒霜,吸入腹中,满是清新与冷瑟,让本有些醉意的他清醒了几分。
与邓虎这般大碗喝酒,虽说是有着拉拢之意,但何尝不是心中的烦闷所致。
因何苦恼?
杨延昭也不明白,是因为杨业的冷漠,还是因为自己对诸位兄弟未来寻他的失落?
他本就不是杨家的人,却为何一直因此乱了心境?
抬起头,秋风吹散了本乌云环绕的天际,露出了一只消瘦的银钩来,几颗黯淡星辰吐着寂寥的晕色,让人看不出明日是晴天还是风雨。
深吸了口气,满腹冷寒,深深的吐出,化为一腔的无奈。
翌日,天色朦胧,晨曦未现,校场上萧慕春等人操练了起来,吴斌的一营将士自然跟着他们一道,厮杀之声很快便惊醒了镇西军,也许是被刺激了,很快,一万全副武装,甲胄整齐的兵卒便集积完毕。
邓虎的双目有些红肿,身上的酒气未散,但是精神却是很好,指着一边全然不顾一万镇西军专心晨练的萧慕春等人道,“都给老子看好了,那边的兄弟已经开始练起来了,昨天某丢了人,你们这帮兔崽子可别丢人,给我玩命的去操练起来,听到了么!”
“诺!”
嘶吼声震得人耳朵发疼,可是那邓虎竟是未察觉到一般,又是连问了数遍,应答之声也是越来越响,受了伤的典胥更是吼得面红耳赤。
“去吧,别给老子丢脸!”
一万人很是有序的散开,不多时,大校场上厮杀声此起彼伏,看着这卖力的场面,杨延昭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正欲上前与他寒暄几句时却看到一队兵卒冲进了营地,为首者正是潘美身边的亲信校尉。
“朝廷大军已经出关,潘将军有令,镇西军枕刀挂甲,随时听候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