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缕散发随着他偏头的姿势无声扬起,姬玉赋微微睁大诧异的双眼,仿佛不能理解左颊上轻细的痛感由何而生——这记耳光来得既疾又响,力道虽不大,却足以令抚琴宫宫主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僵立片刻,他终于缓慢地转过头,一度失焦的目光重新对上眼前的女子。披香夫人一寸寸缩回手来,琥珀似的眸底再次泛涌出泪星。她紧咬下唇,努力平复着过于急促的呼吸,翕动的红唇像是要说什么,可到底连一个字也吐不出。
她是第一个胆敢扇他巴掌的人。自出生至今近七百年间,姬玉赋从未尝过挨耳光的滋味,即便是幼时在家做了错事领罚,顶多也就挨两下板子,抄几篇祖宗家训以示惩戒。身为长子,他素来被父母族人捧在手心,打脸这种视同折损尊严的事,断然是不会降落在他身上的。
而那之后的他,武艺大成傲视群雄,身居抚琴宫之首座,执掌千顷江湖之机锋。这数百年间,没有人能够违逆这位无冕之王,更别说得寸进尺扇他巴掌了。
不过……奇怪的是,虽说挨了眼前这个女子一耳光,他不仅没有半点怒意,反倒松了口气,全然地安心下来了。
这一次,他们的身后没有断崖,没有白浪翻涌的雍江,没有嫁衣少女临水独立的绝望和死别。她安全而切实地站在他面前,陌生又熟悉的暗香笼在鼻端,并且,他的左颊上还残留着一丝热辣的触觉,伴着轻微的、有些发痒的刺痛……这些,都是她带给他的,新奇有趣。
于是,他决定顺从这样诡异的愉悦,做一件九年前就该做的事——
漫长的沉默令披香的勇气一滴滴渐次殆尽,她暗自叹了口气,原本抬起的脑袋又低了下来,等待着姬玉赋的怒火降临。
不料这个挨了自己一耳光的男人,忽然掀起嘴角伸出胳膊,将她拉入怀里。
直到额心触到一片散发着檀木香气的织物,披香终于惊觉眼前是怎样的状况,连忙抬手想要推开他:“喂,你这是什么意思?放开……”察觉到姬玉赋的双臂在她背后交叠,把她牢牢锁在怀里,她更是莫名慌张起来,脸上不受控制地红了:“你刚才可是被我打了啊,到底有没有点自觉啊?至少先、先放开我……”
“放开你也不是不可以。”轻笑一记,姬玉赋把下巴搁上她的发顶,“除非你答应老老实实做我的徒弟。”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披香只觉自个儿脑子里又一次炸开了锅,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再次碎裂开。这些年对他的怨怼也好、倾慕也好、思念也好,全都从那些脆弱的裂缝间喷薄而出——“所以你以为你是谁啊!”她试图靠这句话支撑下去,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
“我么,当然是你的师父了。”姬玉赋说。
这话让披香彻底败北了。原本这句话就不是为了让他回答的,岂料他居然认真思考起来了。不行不行!她在心底警告自己,这一次绝对不可以被他牵着鼻子走:“我、我是说,你凭什么擅自认定我还会认你这个师父?不仅如此,还擅自决定我必须是容祸兮,必须遵守你的那一套规则,你这个人究竟要自大到什么地步啊!”
话是这么说的,可事实上,她连对姬玉赋板起脸都快要做不到了。
“自大么。”对这个指责一点反驳的意思都没有,姬玉赋淡淡笑道,“与其说是自大,不如说是绝对的自信吧。至少在这个方面,我认为不会出现任何偏差……至于别的么,我倒是没仔细考虑过。”
“啥?”不知不觉中节奏已经被姬玉赋带走了,披香却还没意识到,一本正经地问:“这个方面又是哪个方面?”
姬玉赋垂眸看她一眼,如有寒星闪烁的黑瞳下泛起名为“得逞”的笑意:“是指……‘容祸兮不会离开我’这个方面。”
说着,他将双臂收得更紧,几乎要把她整个人藏进他的大氅里去。
呼吸间满是属于他的熟悉的香气,披香忽然无法抑制地浑身颤抖起来,来势汹汹的泪意再次涌出眼底,大颗大颗滚下脸颊,然后没入他胸前温暖的布料中。
他凭什么这样肯定,她根本放不下他?
又是凭什么将她置之不理多年以后,再次要用温柔的怀抱把她骗回去?
凭什么……擅自决定重新将她拉回那个名为“姬玉赋”的深渊之中。
知晓埋首在他怀里的姑娘正在无声哭泣,姬玉赋温和地吁了口气,轻轻拍抚她的后脑勺。那带着未知魔力的嗓音落在耳畔,披香怔怔瞪大了眼,却无法阻止眼泪的下坠。
他说……
“对不起,祸儿。我来晚了。”他埋首在她的发间。霎时间天地俱寂,只有他的声音无限放大——“……不要走。”
手指一根根扣紧他的衣襟,披香竭力忍耐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她听他继续说下去:“即便到现在,我也不知该如何对待你才好……离开抚琴宫那么久,你一定也有许多改变。但就算如此,我也希望你能回来,回到大家身边,回到……我的身边。”
顿了顿,姬玉赋稍稍放松了手臂,低头看着怀里的姑娘。她小扇子似的睫毛上挂着点点泪星,看上去格外惹人怜爱。他不禁一声喟叹,心中那些柔软的情绪再也阻拦不住,抬指轻轻拭去她的眼泪。
被这个过于体贴的动作弄得一愣,披香仰头望向他:“……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回去?这些年你不也照常过来了么,就算知道了我是容祸兮,也没有什么不同啊……而且,你派人跟踪调查我的时候,应该就已经看出端倪了吧,更别说我还曾两次入宫制香。若要揭穿我,那时为何不动手,偏偏要等到现在?”
“因为……”姬玉赋放下双臂,嘴角噙着一抹自嘲,“我的软弱。”
披香语间一窒,又听他淡淡地道:“我曾无数次猜测披香夫人就是容祸兮,也确实得到了许多足以证明你身份的证据。可是我的内心,依然十分矛盾。该怎么说呢,患得患失?”说着,他轻轻笑了起来,“知道你还活着,我很开心。然而如果你继续活着,终有一日,我……必须做出抉择。”
“抉择?”披香喃喃重复这个词,“什么样的抉择?”
姬玉赋定定地审视着她,片刻后撤开步伐,径自拖过桌边一根圆凳坐下:“生或者死。”如是说着,他的眼中隐约泛起异样的暗光来,“对我而言,这就是我的选择所导向的最后结果。”
不等面现诧异的披香开口,他又接着说道:“我的软弱和自私,让我把这最后一次选择权交给了檀衣。结果不出我所料,他果然没能下得去手杀你……”扫一眼披香,他显得彻底放松下来,“这也是我到京城来的目的。”
这话似乎并未让披香感到意外,她只是默默别开视线:“要杀我的话,现在动手好了。”话音刚落,脑门上即挨了一个爆栗子,她吃痛地捂着头瞪他:“敲我干嘛?”
“我要真打算杀你,还会和你费那么多口舌么?”姬玉赋嗤笑一记,拉开她捂住脑门的手,指腹小心落在额际那块微红的肌肤上。“起初我的确是打算杀了你,利用暂且还不清楚真相的檀衣取你性命,也算得到一个结果。可既然檀衣认出了你来,这件任务就算作废了,而我也同样得到一个结果。”
修长白皙的手指寸寸挪移,再次捏住她的下颌:“要么你死,要么我死。现在……无论哪一个结果,我都接受。”
“别说得自己跟受害者似的。”披香拧起漂亮的眉毛,“我不死,你就非得死么?说好的不老不死的抚琴宫主呢,都是骗人的么?”
“当然不是骗人的了。”拇指享受似地流连着她下巴的肌肤,姬玉赋微微一笑,“我活了快七百年,无论怎样可怕的伤病都可以快速痊愈,这世间早已没有什么能够置我于死地……我想大概,除了你。”
回想起往日这张面孔所带来的阴霾,披香顿时脸色一白,却见姬玉赋摇摇头:“别误会了,祸儿。不是你会给我带来什么杀身之祸……而是我会因为你,杀了自己。”
“我……”披香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她垂下眸子:“我不明白。”
姬玉赋低笑两声,手掌转而覆上了她的发顶:“不明白没有关系,因为我也还没想清楚呢。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至少有一件事,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办到。”
“唔?”许久没有被他这样宠溺地摸摸头,披香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是什么事?”
“‘容祸兮不会离开我’……所以,跟我回抚琴宫吧,祸儿。”深不可测的黑瞳撞进她的视线中,姬玉赋的神情既郑重又坦然:“你是我的徒弟。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一直都是——九年前我没能留住你,但这一次,我不会再放你离开。”
见她满脸怔愣地坐在原处,姬玉赋稍稍眯起眼,唇角掀动邪气的弧度:“那么,你的答复?”
回答他的是一个飞扑而至的拥抱。
“我答应你!师父,我答应你!”披香环住他的脖子,脸庞深深埋进他的怀中,终于放声哭了起来:“无论如何,容祸兮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
而卧房外,沉水一把捂住弟弟险些笑出声的嘴,强自抑下上扬的嘴角,连拖带拽地拉着他回房,小心不发出一点声音地重新掩上门。
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依靠了啊,香妞儿。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