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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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长夜未央(中)

离开时风馆后,御前带刀侍卫韩大人出于对京城安全的考虑,冒雪跑了一趟掬月斋查看“敌情”,不料一杯热茶没讨着不说,倒碰了一鼻子灰。顶着瑟瑟寒风,他颇消沉地踏上回府之路,念及那妖孽店主不带脏字却伤人精准的骂词,心里越发不是个滋味。

就这么气冲冲地闷头走了一阵,韩如诩突然刹住脚步,抬眼四下瞧瞧:“……咦?”

分明是打算回家来着,可不知怎么的,竟又走到时风馆来了。

眼前熟悉的棋馆现下早已大门紧闭,门扉上两颗铜制兽首仿佛正嘲笑着他的走火入魔。韩如诩愣了愣,随即耷拉下双肩,挫败地抹了把脸,暗自教训起自己这般没出息的举动。

好吧,虽说那披香夫人从未现出真容,但……无论是从袖笼下探出的那双玉手,还是面纱飘飞时现出的那一芽娇俏的下颔,仿佛都藏着无言的魔力,生生要把人的魂儿都给吸走。不单自己,就连那几名随行的武官也时常看得双眼发直。

假如她已看出了他对她的心心念念。假如她也怀有与他同样的情愫。假如这真是上天安排的缘分,让他与她能够这样亲近,甚至更进一步——

“啧。”意识到脑中居然蹦出如此不着调的念头,韩大人半是羞愧半是愤慨地拧转身子,强迫自己重新迈开脚步。就在这时,一条飘忽如鬼魅的黑影倏然掠过头顶,他一个激灵,反应迅捷地追上屋顶,腰间当阳剑出鞘的同时,口中冲那道黑影一声大喝:“什么人!”

没想到那黑影乖乖停了下来,负手立在一丈开外,像是在等他靠近。冷风鼓动他肩头油光水滑的青黑色大氅,厚重的织物在夜色中无声款摆,远远看上去仿佛两片巨大而不祥的黑色翅膀。

庞大有如实体般的压制感当头而至,韩如诩顿觉胸中一窒,正要打起精神对峙,忽听对方先开口了:“是当阳剑啊……没想到一个小人物手里却捏着稀世珍宝,这京城里果真危机四伏。”

听出此人言辞间的漫不经心,韩如诩警惕地刹住正欲逼近的脚步。将武器撤开三分,他借着幽微的雪光打量起眼前之人:“你是何人?深更半夜行踪鬼祟,有何企图!”

“能发现我行踪的,近百年来大人算是第一个,姬某佩服。”对方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帽檐下如炽如炬的视线紧锁他手中的剑刃,仿佛正盘算着什么。

被“近百年”三个字噎得冒火,又依稀辨出一张不过而立之年的面孔,韩如诩暗骂一记大言不惭,心口却也突突地跳得厉害——此人或许真有可堪狂傲的本事,单是那出神入化的轻功便令自己难以企及。若动起手来,恐怕自己连全身而退的余地都没有。

然,身为一名带刀侍卫,韩如诩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他勉力沉住气,暗自呵斥不可自乱阵脚:“少废话,还不报上名来!”

“在下不过是江湖草莽,没什么名号,说出来大人也不认得,还是不问的好。”那人侧转过身挪动脚步,竟是要主动朝韩如诩的方向靠近。韩如诩心下一凛,本能地想要避开他的锋芒,不料随着重心移动,下盘突然一晃,倒把自个儿吓了一跳。

对方似乎也察觉了他的窘迫,原本咄咄逼人的气场稍事收敛,语间添了几分商量的意思:“既然给大人发现了,在下也不敢为非作歹,就借大人手中兵器一观,完璧归赵后自然离去,大人以为如何?”

看他悠悠然向自己伸出一只手,态度闲适得仿佛只是问他要一杯水喝,强烈的违和感让韩如诩心头警铃大作:这个人能一眼认出当阳剑,自然也知晓此剑的价值。他冷笑起来:“阁下不止是想借观这么简单吧?”

这话让对方弯起嘴角,语气却显得颇无奈:“……被识破了啊,没办法。大人手中之剑即使不是十大神兵,也是上古名|器,谁能对它没有丁点儿心动?”顿了顿,又继续道:“不过此物也非大人所有,姬某不过是想让它上它该去的地方待着,对亡主也是一种告慰。”

好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啊。韩如诩低哼一声,手中剑柄握得更紧:“即使我说不给,阁下想必也有的是手段拿去。既然是真小人就不必伪作君子,好听话不用说,有本事就来抢,除非杀了我,否则别想拿走这把剑!”

“唉。”对方叹了口气,万分惋惜般摇了摇头,“这又是何苦——”岂料话音刚落,那青黑大氅下杀机闪烁,一道璨亮银芒如狂蛇出洞,裹挟着簌簌风声直取韩如诩面门!

*****

比起数日前刚入京时,天候又冷了几分。尤其入夜后,一则裹紧厚实的棉被,一则房间内的炭火保持不断,这样才会觉得舒坦些。披香打理好长发,抬手盘了个简单的髻子,只留一根出师时由钟恨芳所赠的玳瑁簪,再洗漱一番,拢着貂裘爬上床。

自昨儿个双胞胎染上风寒后,整整两日她就没怎么消停过。毕竟是两个孩子的事,也不方便找韩大人帮忙,她一早就出门找大夫,希望早些给双子治好病。不料天寒地冻大雪压城,一连问了好几家医馆居然都关门歇业,这可急坏了她——不得已,还是只能找上韩如诩韩大人出面。在这位御前带刀侍卫的威吓下,她终于顺利买到了药,也察觉到自己肚腹中高奏的空城计。

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一遭,待披香简单吃了些东西安抚了双子,真心是精疲力尽。现在总算是完好地在榻上躺下来了,睡意也迅速拽住了她的眼皮。连打了三个呵欠,她团起身子,寻了个舒服又温暖的姿势,缓缓沉入梦乡。

……锵!锵!……咚!哗啦!叮叮叮!……锵!

一声紧过一声的金鸣撩动她最脆弱的那根神经。这是刀剑锋刃相接时特有的金属声,再加上方才自己听到的、屋顶瓦片被掀翻的声响,披香几乎可以肯定,此刻正有两个武林中人在她的头顶上打架。

“还是不肯放下剑吗?”依稀可以听到一道男声这样说。

“你想都别想!”另一人似乎气急败坏。不过,这个嗓音听上去有些耳熟。

交错迸发的金鸣旋即再起,披香沉吟研判片刻,突然一个激灵:“是韩大人!”

被委派来保护自己的韩如诩,如此深夜里竟在时风馆的屋顶上与人激战,听上去气力还有些支绌。这是不是意味着……他遇上了刺客——很可能,还是针对自己而来的刺客。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多来几次又怎样?”

披香止不住冷笑,疲倦终未能胜过心头腾腾燃烧的怒火。

我,已经决定了再也不要依赖他人,再也不要将祸端引向与己无关的人们。

她深吸一口气,迅速披衣起身。将一对洁白双刃收进腰间,披香推开门步上走廊,无视猎猎穿堂而过的森冷夜风,仔细辩听着韩如诩与人交战的方位。就在此时,伴着一声“手下留人”的疾呼,一道白影飞速掠过夜空,稳稳落在自己头顶的屋盖上。

又来一个?还真当她好欺负么。唇畔的弧度比夜风更冷,披香暗自催动内息,一鞋底踩上护栏,腰肢使力再一个翻身,就这么轻飘飘跃上了屋顶!

*****

“手下留人!”

姬玉赋还未辨清这记呼声的由来,一把铜钱如暗器般骤然杀至眼前,他不得不撤回已点在韩如诩喉间的剑尖,以剑身格挡开暗器。空气中叮叮咚咚一阵金鸣,自是没有一枚暗器能近得了他的身。姬玉赋放下持剑的手臂,忽见阔别多年的长徒快步靠近——然后,一把抓住自己的胳膊。

“师父,你是不放心我做事呢,还是根本另有打算?”卫檀衣的表情因为动怒而微微有些狰狞,紧捉住他的那只手也完全没有控制力道。

姬玉赋只是照常笑了笑:“怎么会。”

“那你到这儿来做什么?京城可不比烟渚山,师父想任性,也得看看场合。”卫檀衣并不打算就此放开他。方才自己要是晚来一步,这个杀意已决的男人,此刻必定早就结果韩如诩的小命了。

听他这样说,姬玉赋的笑容中多了三分无奈:“为师只是出来散散步。”

“散步散了半个月,从烟渚山散到京城来了。还是说别的地方不去,偏偏喜欢上这时风馆?”咄咄逼人的那个瞬间换成了卫檀衣,大有不问出个所以然来决不罢休的架势。

师徒两人一来一往直看得韩如诩发愣。经卫檀衣一句“师父”提醒,现在他已认出了这个黑衣人就是抚琴宫宫主姬玉赋,也为自己方才一时冲动与他交手而有些后怕……不过比起这个,他更奇怪的是这对师徒的相处方式——怎么、怎么是卫檀衣在训人?姬玉赋不是他的师父吗,哪有师父挨训的道理?

怔愣间,身后突然传来细微的瓦片掀动声。三人同时望去,却见不远的檐角处,一团如烈火般炽亮鲜丽的红凭风而立,那张堪称冠绝天下的明艳面容,就这么呈现在眼前。

“那是……”韩如诩只觉自己胸中那团血肉跳得飞快,“披香夫人?”

……

在目光触及眼前这三人时,披香原本冷若冰霜的神情,忽然变作了一个古怪的惊诧。

想不到除了韩如诩,屋顶上竟还有卫檀衣,以及……一个完全没有理由出现在此的黑衣男子,抚琴宫宫主姬玉赋。

还有,姬玉赋手中的剑是什么意思?刚才和韩如诩在屋顶上交手的人,莫非是姬玉赋?另外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卫檀衣也会在这里?

披香只觉自个儿的脑子快要炸掉了,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想要用在敌人身上的那些招数,如今一个也使不出来。出神间,却见卫檀衣神色陡然大变,开口便是一句声色俱厉的呵斥:“祸兮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