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怎样一种奇妙的生物,于韩如诩而言,这大抵算是初体验了。
即便已到了这个年纪,这位素来洁身自好的御前带刀侍卫,似乎从未认真考虑过娶亲的问题,枕边始终空荡荡没个着落。平日里的工作多在前朝走动,几乎遇不到什么女人,而他府中为数不多的异性,不是老妈子就是黄脸婆。所以硬要说起来,他对女性当真毫无经验。
然而,在他握住披香夫人手的那一刻,他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双属于异性的、散发着诱人芬芳的手,是一位绝代佳人的身体的一部分。一束又烫又甜的脉冲从与美人相衔的手心直刺脑仁,什么礼数节制,什么君子风仪,早就一股脑儿跑没影了,眼底心里只剩下握在掌中的那一只柔荑,冰肌玉肤柔若无骨,仿佛只消稍加用力便要化作一团娇软粉水,沁进心坎里。
唔,这才是真正的“女人”啊!站在驿馆内院门前,韩如诩一本正经地暗自感慨。
依照端王的吩咐,请披香夫人以及随行的双子下榻城南驿馆,并安排三名使女在驿馆中侍候他们的起居,韩如诩悉数照办后,发现自个儿暂时没事做了。宾客一行已安顿妥当,照理说自己也该回府了,可不知为何,他还想在这儿多待一会。
哪怕只是远远地透过窗户,望一眼她垂首支颐的剪影……思虑间,二楼的一扇窗户吱呀推开来,隐约透出内中甜蜜的香气。韩如诩心头一喜,连忙挂起自认为最温柔的笑容,却见两颗模样相似的小脑袋从窗棂冒了出来,两人皆是满脸微妙的戏谑,直看得韩如诩一噎。
“哎,那不是韩大人吗!”止霜趴在窗台上,似是刻意提高了嗓音,“今日有劳您一路护送跑前跑后的,真是辛苦啦,请快些回去歇着吧!”
沉水状似严肃地憋笑:“止霜,韩大人如此尽职尽责,你怎么能赶韩大人走呢?”
韩如诩的脸顿时更黑了。对于那些个有意无意接近香妞儿的男人,这对双胞胎似乎有着出于天性的敏感,一面暗中提防着,待到时机合适便将这些个男人一脚踢开。韩如诩虽不了解这一点,但也隐约察觉到些尴尬之处,只得硬着头皮一扯嘴角:“……呃,两位小哥说笑了。韩某还有事在身,这就走。”
说完就扭头转向大门,不甘心地迈开步子。脑后又响起双子欲盖弥彰的窃笑,他几乎要抑制不住脑门上突突跳动的青筋,勉力收敛起杀心,却听脆生生一道轻唤:“韩大人请留步。”
这一唤就彷如甘霖普世,韩如诩浑身的火气转眼就给浇没了,他应声旋身,大黑脸在目及披香夫人的刹那间亮堂起来:“是,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挂着素净面纱的女子不知为何被他逗笑了,红袖幽幽掩唇:“韩大人客气。吩咐倒说不上,不过披香见您是习武之人,想来偶有些个小伤小痛,也是妨碍。我这有一味香,能调理血气,纾解疼痛,舒缓心神。”说着,她亮出掌心一枚玲珑木盒,“披香与韩大人有缘,愿将此香赠与韩大人。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但……还望韩大人不要嫌弃。”
“承蒙夫人厚谊,韩某收下了。”话是这么说着,可韩如诩的心神早就被那一句“披香与韩大人有缘”叼跑了。
她这样不清不楚的措辞,究竟是出于周全礼数呢,还是……对自己有所留意?
等韩如诩回过神来时,自己已走在回府的路上了。霞光收回天边最后一缕嫣红,天色渐渐昏暗,坊市街道两旁的店铺鱼贯点亮了灯火,隐约可嗅到食物热腾腾的气息,韩如诩仍是一派心神恍惚的模样。这时,不知是谁高声叫嚷:“下雪了下雪了!”
蓦地抬头,一粒雪粉已沾上了他的嘴唇,意外的冰凉终于将他唤回现实。望着漫天飘洒的细碎雪片,他似乎有些愕然——胸中因不知名的悸动而焦灼,那是他从未品尝过的绚丽滋味,恼人深邃的蜜甜,恰到好处的苦涩,韩如诩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与披香夫人邂逅之前的他的人生,仿佛都如白水般温吞无味。就在牵过她手的一刻,宛若千万朵烟花在寂夜中劈头炸开,一瞬的璀璨耀目,足可照亮所有黑暗。
啊啊,这莫非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爱慕”吗?
“……开什么玩笑。”他不自然地摇摇头,忽然想起个麻烦人物来,觉着似乎有必要走一趟掬月斋,于是挠挠后脑勺,举步冒雪往永宁坊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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隶属于抚琴宫的天望分堂,若论规模可算是所有堂口中最大的一处,堂主乃华婴门下数一数二的高徒,与恕丞也是私交甚笃的师兄弟。至于副堂主冯藏,张扬跋扈的性格曾让他大吃苦头,然而自从遇上了抚琴宫主姬玉赋,他就像一头找到失散多年的主人的猛犬,老老实实地开始在天望分堂做事。
“这么说,姬先生这次来帝都,是为了之前那桩段姓女子的委托?”冯藏将热茶搁在姬玉赋手边,一面搜罗着脑子里与委托有关的细节,一面在他的邻座坐下,“哈哈哈,那位段姓女子好大的本事,居然能劳动咱们宫主亲自出马!”
“……也不尽然,只是有些私事想顺手处理掉。”回答得模棱两可,姬玉赋蹙眉翻看着手中的委托信据,沉吟片刻:“这些日子,檀衣可曾有与你联系?”
冯藏愣了愣,似是特意回忆了一下:“喔,那个小少爷啊,完全没有。”
说起来,即便凭着姬玉赋的关系,他与檀衣也仅有寥寥数面之缘。尽管早就知道这位宫主嫡徒在帝都落了脚,然而对方藏身的本领也算得旷古绝今了,若非他自个儿有意现身,否则便是连他的影子也摸不着——也就更别说联系什么的了。
“唔。”估摸着那封“出师任务”的书信早该到了,姬玉赋心底有些按耐不住的焦躁。本以为檀衣会来找冯藏打听披香夫人的行踪或是别的消息,转念一想,他早有一套旁人无法企及的寻人手段,也就不再深究下去了。
冯藏打量着姬玉赋的表情,忽地明白了什么:“啊,莫非姬先生将这桩委托交给了小少爷?”
“他是唯一能胜任之人。”姬玉赋缓缓说着,放下手中的物事,漂亮的黑眸底泛起清冽如寒星般的光色:“话说回来,我对这位委托人倒颇有兴趣。冯藏,能替我约见她么?”
手持大量来历不明成色暧昧的黄金,不假思索出手阔绰,只为杀一名无伤大雅的制香师……她究竟是什么人,心存什么图谋?
更要紧的是,她与十余年前那场宫变,有着怎样秘密的关联?
“这……恐怕很难啊。”回忆起那日段姓女子的所言,冯藏也显得十分头疼,“我们也从未见过这样奇特的委托人,不仅不透露真名,连籍贯和住址也是假的。想要单方面与她取得联络,说不定得等到委托结束。”
委托结束,那便意味着披香夫人已死,委托目的达成。姬玉赋摇摇头——虽说以出师任务顺利地“胁迫”檀衣接手刺杀,但,这并不代表自己愿意就此乐见其成。
直到箭矢离弦的前一瞬,抚琴宫主都将把所有可能性牢牢掌握在手。
“冯藏,有个任务要交给你。”心下已拿定了主意,姬玉赋取过茶盏轻呷一口。邻座的冯藏立刻神色一肃,起身在他正前方站定:“是,请您吩咐。”
黑衣青年放下茶盏,含笑的瞳仁中一抹高光锐利雪亮:
“找出这名段姓的委托人,带她来见我。”
*****
翌日清晨,韩如诩早早(且莫名兴奋)地蹲在驿站门前,连同四名(同样莫名兴奋的)武官一同恭候披香夫人的大驾。
今天是前往端王府觐见的日子,披香不敢怠慢,仔细为自己梳洗整理一番,催促着从抵达京城起便懒洋洋的双胞胎手脚利索些。辰时末,红衣女子挂着同色面纱,携双子款款步下前堂的台阶,终于出现在众武官的视野中。
“夫人!”诡异的称呼离口,韩如诩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有些激动过头了,遂低咳一记正色,同时向旁侧偷笑的同僚扎去一个冷飕飕的眼神,挂起公事公办的模样。披香夫人自然是听到了这个仿佛“过于亲昵”的称呼,倒也不甚介意,只抬袖掩唇轻笑道:“韩大人早,众位大人早。”
“那个……”美人的气场就是不同凡响,韩如诩勉力摆造出的冷硬表情,在披香夫人面前维持不到半会就宣告破功。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昨、昨晚匆匆告辞,也没来得及过问,夫人休息得还好吗?早膳呢,还和口味吗?”
不等披香开口,她身后的沉水止霜便笑眯眯抢道:“劳韩大人记挂,都好都好!嘿嘿嘿……”
对上双子意有所指的讪讪之色,韩如诩在脑中一遍遍告诫自己:冷静、冷静!千万要抑制住杀心!然后对披香夫人换上温柔的笑容:“夫人若是还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韩某必定在所不辞。”
披香被这微妙的对峙感闹得有些莫名,但她显然不打算深究,只隔着面纱冲韩如诩一礼:“披香谢过韩大人。”再瞧瞧这位带刀侍卫笑得有些傻气的脸,她在心底偷偷打了个趣,柔声提醒对方:“那么,咱们现在是不是该去端王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