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推开双门,满室清冷的气息挟着暗香涌上鼻端。披香缩回手来,并不急着迈进屋里,她无声掀起面纱,睁大眼,一时有些怔忡。
内中陈设还是离开时的模样。粉帘低垂,天光幽暗,大肚花瓶里插着的花枝难辨颜色。堂屋正中的圆桌上,四只素白玉碗伴一把玉壶仍旧摆在那儿,杯面上各自极无情调地雕着几个名字,分别是“阿香”、“沉水”、“止霜”……还有“二爷”。
那些与他们有关的物事一件不少,而如今这语莲别院中,只剩她一人。
想到这里,披香抬手拢住自己的双臂,深深吐纳一息:“真是有些冷了啊。”
她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裹紧肩头的毛氅,抬腿迈过门槛。这时屋内不远处传来响动,披香心下一喜,当是双胞胎已经回来,便扬声笑道:“两个小兔崽子,在里头躲躲藏藏做什么,还不出来?”
那响动忽然停了,随即是一声低叹。披香微微一愣,扭头望去,不期然见一人立在身后的门洞旁,眼神沉定,嘴边勾着一弯似笑非笑的弧度,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神情中俱是晦暗与萧索。
是楼夙。
披香霎时间如被定在原地,不知当如何动作。她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她的语莲别院里,再次见到楼夙。
原本以为,这一生也无缘再见了……
她张了张嘴,只觉喉间阵阵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楼夙却是微微一笑,舒了口气,主动向她走近来:“我听说你今天回来,先过来叫人打扫过了……你瞧,到处都干干净净,也省了你一番功夫,对不对?”
披香顿觉心尖掠过一丝酸楚。他的温柔、他的好,总是太过妥帖……她勉强动了动唇角,本想扯出个笑脸,眉眼却不受控制。
愈是留恋,便愈是苦涩。她与他之间,当真是缘分已尽了罢?
然而她更清楚的是——决不能在他面前落泪。
“二公子想得周到,只是……无功不受禄,如此盛情,令披香汗颜。”敛下眸中波光,披香凝神定息,一字字说到。
闻得“二公子”这个称呼,楼夙瞳中猛地一缩,露出受伤的神情:“阿香……”
披香只得继续若无其事,淡淡道:“二公子此番前来,可有要事?”
楼夙的眼神终于黯淡下去,默然许久,才重新抬起头来。他沉沉地抒了口气,转而提高音调:“你说得不错。楼家目前正有一笔重要的生意,除你披香夫人之外,再没有能够担纲的制香师。”
“二公子来寻我,是楼老爷的授意……”披香顿了顿,“还是二公子的擅作主张?”
楼夙眉心微蹙,却是别开了视线:“如此,且当做是我求你罢。”
这是第一次从楼夙口中,听到这样落寞的请求。眼前已然一片水光朦胧,披香垂首背转身去:“……披香并非此意,只是词不达意,还望二公子见谅。”
冬日凛风自半开的门扇间穿堂而过,面前这女子骄傲美丽,一身孑然。分明那么瘦弱,偏生总是要拒绝被驯服,被庇护。楼夙看得失神,几乎要忍不住伸出手去,碰触她微微风动的长发。
就在动念的前一瞬,将留恋的目光硬生生掐断。
“……算了,我明白。”他仰头重重阖目,复而睁开。“这个委托与楼府无关,只是我私下与人做的买卖。虽说如此,然这位主顾身份尊贵,非同小可。”他说着,径自拖过圆桌前的一张凳子坐下,“事实上,在郦州时你们也曾见过一面。还记得吗,那位大名鼎鼎的祝阳侯,萧文胥萧侯爷?”
原是珍稀坊里的那位……回想起这名字,披香暗自吃了一惊:“祝阳侯本就与楼府交好,为何这次偏生要绕过楼府?”
“近来京中局势不稳,兄长大人来信告知,陛下的身体状况怕是已到了极限。太子殿下虽稳坐东宫,可朝野上下虎狼环伺,说不得胜券在握。兴许是为了避嫌,祝阳侯才特意这么做的。”楼夙如是说着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黯淡光色,“加诸这些日子,楼府里也风波不断……”
尤其是楼府二少的新娘在拜堂时遭人劫亲……此事不仅在郦州城传得风风火火,即便是远在京城的贵族们,也有所耳闻了。这桩亲事没成是轻,楼府乃至孝陵王颜面扫地,才是最要紧的。
思及此处,披香忽然不知所措起来。
她还不曾向楼夙亲口解释,成亲当日究竟是怎样一回事。突然出现的萨哈毕罗,追踪而去的姬玉赋,还有……
或许就算要解释,也不知从何处说起。
披香转眸看着楼夙,他低头沉默,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在她被掳走后的那段时日,他是怎样度过的?楼府仆役胆敢公然向她挑衅,想必楼府早有授意,已再容不得她,再加上仆役那句“二少爷就要成亲了”……她可以想见,楼传盛定是已为他觅得了另一桩亲事。
可是现在,他为何又身在她的语莲别院内,与她这般温柔相对?
她想问许多许多,却问不出口。
楼夙仿佛没有继续深究下去的意思,再抬起头来时,眼中仍是笑意宴宴。那双瞳子中清澈的微光和嘴角勾起的弧度,一切都恰到好处,毫无破绽。
“祝阳侯在京畿有处宅邸,正好离这儿不远。距离约定的日子还有些时候,你刚回来,不妨先歇息几天。”他一面说着,一面自顾自取过桌上一只茶碗,看见碗壁上“二爷”两个字时,眼中明显一顿。
从前,她是他的阿香,他是她的二爷。只是物换星移,那些分明安排妥当的,不过一夕间竟全数崩盘,朝着他料想不到的方向奔去。
他们的亲密无间,牢不可破,原来都是他自欺欺人的幻觉。
他容不得所有与她有关的男人。那幅突然出现在楼府,指控她与其他男人有染的画轴,那些用倾慕或垂涎的眼光望着她的人,还有他所不知道的她的过去……他都疯狂地介意着。
原本在脑海中排布演练了千万遍的台词,在踏入这间屋子后要如何指责她、羞辱她的话语,却在看到她背影的一瞬间,灰飞烟灭。
那之后,他认清了一件事实——
无论“披香夫人”还是“阿香”,从来就不属于他。
尽管如此,要他因此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他依旧无法就范。
“阿香。”楼夙忽然轻轻开口了,“若是我……若是我再一次向你求亲,要你嫁给我,你会答应吗?”
披香愣了愣,并未如他预期那般露出惊异的神色,而是长长地舒了口气。紧接着,两颗晶莹且硕大的泪珠,沿着她的脸颊扑簌簌掉了下来。一面落着泪,她一面露出笑脸,张开双臂,俯身靠近来抱住他的脖子。
这个意料之外的拥抱,令楼夙顿时浑身僵硬。
“我喜欢二公子。”深吸一口气,披香一字一字说到,“就像依恋家人一样,舍不得,离不开。正是因此……我不会爱上你,不会嫁给你。”
楼夙呆呆地听着,双手不自觉有些颤抖。
“因为我的自私和任性,让你受尽伤害。”披香闭上眼,下巴小心翼翼抵在楼夙的剪头,“二公子,披香不是真正值得你爱护的女子,所以,请珍惜你的新娘。”
“你都听说了?”楼夙握住她薄薄的肩胛,将她拉开少许。披香点点头,抬袖擦去泪水:“进门前楼府的仆役告诉我,说你就要成亲了。”
楼夙的面色白了一白,漆黑眼底一片死灰似的静:“……你,会祝福我么?”
披香低低叹了口气,握住他的右手,“我希望你好好地生活,健康如意。这样就足够了。”
“阿香……”楼夙的眼圈红了起来,却是扬起嘴角:“你真是个自私的丫头。”他将披香的十指拢入掌心,阖上眼眸:“你放心,我不会再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