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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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是她非她

不知从何处转来一股流风,袅袅鼓动,将眼前的素绣罗帐扬起片角,现出榻上拥着明紫锦被的女子。她的艳色咄咄逼人,如刀锋迎面,毫无预兆地闯入眼帘……药香浮动间,姬玉赋眸中一亮,似有火点蹿过,幽暗瞳心下不可知的深渊,仿佛就此被点燃。

……惊鸿一瞥,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这时风停了,罗帐软软垂落,再度阻绝两人的视线。

披香暗自松了口气,随即又攥紧了被角——虽说只是一瞬,然这样的不期而遇,分明残酷至极。前一刻呛声的气势迅速殆尽,她忽然失去了继续听下去的勇气。

……你,姬玉赋,派人跟踪了我?……

是的,无论他有怎样的答案,她都无法辩驳。尽管他从萨哈毕罗手上救下了自己,这也不意味着什么。身为抚琴宫之主,他有权隐瞒一切他想要隐瞒的东西,怀疑一切想要怀疑的人。

她没有任何立场来质问他……披香默默垂下头。可是……为什么,她还是想要说这样的话呢?

为什么,一次次想要在他面前任性。

“抱歉!”

姬玉赋一愣,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质问自己的是她,不等自己回答呢,抢先道歉的也是她……如此反复无常的行为,他数百年来就没见过第二次,实在不解:“怎么?”

“……小女口无遮拦,多有冒犯,望宫主海涵。”披香轻声说着,眼底几乎要盈出泪来。

姬玉赋想了想:“无妨,我是曾派人跟踪过你。”

披香讷讷嗯了一声,两人再次默契地陷入沉默中。本以为这个话头就此打住,片刻后,姬玉赋却继续说了下去:“我有不得不去确认的事……毕竟,与我的徒儿有关。”

听闻“徒儿”二字,披香顿觉胸口一窒,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恕我冒昧,您指的‘徒儿’,莫非就是那位曾住在香虚馆中的……”

半晌,才听垂帘外传来一记含糊的“嗯”。

窒息感刹那间锁住了喉头,披香的呼吸没来由地放得极轻,生怕惊走了什么。

“……那位姑娘,与小女并无关联。”

可是,她这样说。

姬玉赋的深黑瞳底,某种异样的、仿佛受伤的光芒一闪而过,随即悄然归复宁定。下一个瞬间,他缓缓阖上眼帘,长舒一口气,连双肩也跟着塌了下来。

“你知道吗,夫人。”他交握起双手,沉声说到,“我的那个徒儿,有着夏亚血统,同时也是旧时哈赞的皇子妃。她有一个漂亮的番邦名字,叫做摩尔苏·珠法……”

披香安静地听着。

“在她幼年时,我将她从人贩的手中带回抚琴宫,收她为徒,以为这样她从此就不必再吃苦受累。可大概,是我不够好,不是个合格的师父……并且,在我不曾意识到的时候,将她逼离我的身边。”双眸睁开,姬玉赋微微勾着嘴角,眼底却有隐约的光点闪动。

披香深吸一口气,强自克制着什么:“可是,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过去这么多年了啊……”姬玉赋点点头,嗓音忽而变得异常轻柔,“我很想念她。”

眼泪,夺眶而出。

披香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只怕一个吐息,就要暴露了此刻的挣扎。

你……这些年,在想念我吗?

“不得不说,夫人,你和我的徒儿真的很像……我几乎要以为,你就是她。”姬玉赋自嘲似地低笑出声,“可是,今日能听到你亲口否认,我也就放心了。”

“她终归还是没有回来……食言了。”他垂目,静静微笑。

寂静中,只听得见细细清风在室内回荡。良久的沉默过后,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披香突然伸出胳膊,一把掀开挡在二人之间的罗帐——

呼……清风兜头扑来,她定睛望去,床前只剩下一把凳子。坐在凳上的那个人,已不知去向。

披香慢腾腾重新坐回帐内,用锦被紧紧裹住自己。

……

迈出雪砚居大门的下一刻,姬玉赋倏尔抬袖,掩住自己的口鼻。从滑落的袖口处现出的肌肤,陡然浮出大片诡异扭曲的符文。猩红的血滴溢出指缝,他暗自吐纳运气,勉力抑住胸肺间灼烧般的痛楚,恍惚中,耳边传来“咔嗒”一声脆响。

他猛然瞪大眼。天边的晚霞丝丝缕缕点燃云海,那里,一轮夕阳即将西沉。

终于……快要启动了么。

*****

在抚琴宫中待到第十日时,披香终于能够下床走动了。也正是在这一日,楼府前来迎回二少夫人的软轿,在抚琴宫的山门前稳稳落停。

“闹腾了这么大一遭,这下总算是安生了。”

刚教习完鞭法的顾屏鸾,也从习武场来到山门前。这一次没她什么事,她就带着几个内宫弟子蹲在不远处的凉亭里看热闹。送客的差事落在了裴少音头上,二宫主也不嫌麻烦,笑眯眯将人送到山门前。

“三宫主,怎么不见咱们宫主来送客啊?”弟子甲坐在扶栏上,嚓嚓啃着手里的青果。

顾屏鸾托着下巴,“宫主不待见人家呗。”

“哦……”弟子们了然。

过了一会,顾屏鸾忽然道:“听说披香夫人是在成亲时被劫走的,多亏宫主把人找回来了……不过我看了半天,怎么没见着楼夙啊?这可是自个儿的夫人呢,也不亲自来接……”

事实上,来到抚琴宫迎接披香的人,只是楼府设在皖州的别院里的仆役。当日姬玉赋和裴少音回到烟渚山,第一时间便将寻回披香夫人的消息送往郦州。本以为楼夙会亲往抚琴宫,令人料想不到的是,这次楼家的反应异常冷淡。

披香重新顶上面纱,在两名女弟子的搀扶下来到山门前。楼府仆役连忙抱拳行礼:“小的们见过披香夫人!”

闻言,披香的眸中微微一缩,很快便恢复如常,只淡淡道:“有劳诸位。”

披香夫人?这个称谓……裴少音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披香似并无所感,既不过问楼夙的消息,也不介意下人们口中的奇怪称呼,自行来到轿子前,“走吧。”